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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被俘初期——在水原城郊戰俘轉運站

  §對付敵人審訊

  1951年5月28日傍晚,我們被押送到南朝鮮水原市,下車後集中在一個廣場上。這兒看起來像是一座學校的操場,廣場正中排列了一長串條桌,每個桌子後面都坐著一個穿軍便服的文職人員。我們被逐個叫去受審。審訊我的是一位黃種人,操著廣東味的國語,大概是從臺灣駐南朝鮮大使館臨時借來的翻譯人員吧!

  等待被提審時,我就考慮好了對付敵人審訊的原則:決不能損害我軍我黨的威信,不能暴露重大軍事機密,但一般情況要如實講。這是因為要爭取敵人的信任來掩護我開展地下鬥爭,而且我們是集體被俘,一般情況敵人是容易搞清楚的。因此對於敵人審問的姓名、年齡、籍貫、文化程度、所在部隊番號等等,我都如實回答了。但是問到職務、政治面目、軍銜、宗教信仰這幾項,我謊報是宣傳隊員、群眾、班級、基督教徒。當敵人問到連隊的裝備情況時,我說自己不是戰鬥人員,不瞭解部隊裝備內容。最後他問到我的團隊的幾位指揮員姓名,我說剛參軍一個來月,都叫不上名字。

  「你是宣傳隊員總該知道你的團政治部主任的姓名吧!」

  「大家都只稱呼他為張主任。」

  這時,他打開一本英語的《中共部隊情況彙編》,翻到我們軍、師、團那一面,用手指移動著找到團政治處那一欄,然後點了點頭。看到這本《彙編》我大吃一驚:敵人的情報搞得如此精確,我們的領導機關是否瞭解這一情況呢?

  那位審訊員揮手讓我上車,我松了口氣,這第一次的審訊總算混過去了。

  §當上「翻譯官」

  押送我們的汽車穿過水原市郊野,來到座落在城近郊的戰俘轉運站。這裡的條件比前方臨時收容站要好些,戰俘們能睡在帳篷裡的草墊子上,伙食除了每天兩個大麥米團子之外,還有一點稀菜湯,湯裡還有幾片魷魚。

  下車後,負責押送我們的軍官叫我跟他走。他把我帶到鐵絲網內靠近大門口的一個獨立帳篷裡,對坐在一張桌前的美軍中尉說:「哈羅,克勞斯,我奉布魯克斯上尉之命給你送來一位會英語的中國戰俘,他已被任命擔任翻譯,以便協助你管理中國戰俘。我已不再羡慕你的工作輕鬆了,我今天一次就給你送來近千名中國戰俘,夠你忙活一陣子的哩!」

  克勞斯中尉個子不高,棕色皮膚,灰眼睛。他聽完後對送我來的軍官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站起來對我說:「我正在發愁怎麼讓你的同胞懂得我的手勢。你來了就太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那位軍官搶著說:「他姓張,是個大學生,還是個基督教徒呢!」接著又對我說:「張,克勞斯中尉是我的好朋友。你不用害怕他,好好替他工作吧!」說完對中尉笑笑轉身走了。

  克勞斯中尉讓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又指著帳篷裡的一張行軍床說:「你就睡在這張床上。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工作人員,按日內瓦戰俘公約,你應與我們雇用的工作人員享受同等待遇。你的工作是管理你的同胞們吃飯、看病等生活問題。」說完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工作人員用的袖標讓我戴上。

  我向他表示:「謝謝您給予我的優待,但我還是和我的夥伴們住在一起好。」

  他說:「這只是為了工作方便,你當然隨時可以去看你的同伴們。」

  正說著,一個南朝鮮人進來用很蹩腳的英語問:「中尉先生,運來的戰俘都進了帳篷,吃飯是不是開始?」

  中尉點了點頭,隨即將我介紹給他:「朴,張的英語比你好,漢語更不用說了,生活管理就由他負責了,你只負責衛生。」樸斜瞪了我一眼點頭哈腰地走了。

  我立即表示要整理隊伍分發飯團。中尉說:「好,你讓伙房的伙夫把飯送到帳篷裡去分發,你安排好後立即回來用餐。」他想了想又說:「我先陪你去走一趟吧!」

  他先帶我走進伙房,叫樸把伙房的伙夫介紹給我,並說明以後由我負責分飯;又領著我和伙夫們將飯食送往各帳篷中去,叫我請出兩位年紀較大的難友臨時負責分發。這時,我趁機在難友中查看有沒有我們團的領導人。我心裡很矛盾,既希望他們都突圍出去了,又想見著一兩位團黨委領導,好在他們領導下開展鬥爭,特別是希望儘快向領導上說明我主動爭取當「翻譯官」的意圖,免得被誤解為想當漢奸。

  中尉一直跟著我,當南朝鮮伙夫們動作太慢時就大聲斥駡他們。

  等我們分完飯回到營部時,中尉從一個鐵皮櫃裡取出一個長方形紙盒,他指著上面印的「C-RATION」字樣說:「這是我們士兵們的『日供應』,這就是你今天的定量供應。」

  我打開一看,裡面有三個鐵筒肉食罐頭,三個餅乾罐頭,還有一個紙口袋,裡面裝有一盒煙,一包咖啡,一塊糖,一盒紙質火柴。我認真地表示希望自己和難友們享受同等待遇。

  克勞斯仔細地看看我說:「張,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必須區別對待,你是我雇用的工作人員,儘管你的身份是戰俘,我們美國在日內瓦戰俘公約上簽了字的,我不打算違反它。」

  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說要是對待我的難友們也這樣就好了。但我說出來的卻是:「既然是這樣,我謝謝了。」

  飯後,我把肉食罐筒帶上,對中尉說我要去看看傷員和病號,便到幾個帳篷查看了一下,把兩位正發燒的重病號扶到醫務室去請美軍軍醫給他們打針吃藥。當我向那位軍醫致謝時,他也說:這是日內瓦戰俘公約規定的。我不禁想:要是所有美國軍人都這麼遵守公約,戰俘營生活也許並不可怕吧!

  在送難友們回帳篷時,我把罐頭塞在了他們的上衣口袋裡。兩位難友竟然握著我的手嗚咽起來。這使我非常難過:難友們是多麼需要安慰和溫暖啊!

  §骨氣

  正當我往回走時,忽然聽見一陣刺耳的怪笑,我扭頭一看,在營外一根電燈杆下,一個站崗的美軍正將手中的煙一根根折斷了往鐵絲網裡扔,而我們的一群難友正左右跑著,去搶地上的煙頭。

  我感到血一下湧上了頭,忍不住跑過去大喊聲:「回去,你們都回帳篷去!」

  那些難友看看我臂上的袖標,勉強回到了帳篷。我跟進去對他們說:「儘管咱們落難了,但不能丟中國人的臉啊!」看到難友們那憔悴的面容,我心顫了一下,又說:「從部隊被圍後,大家都沒聞過煙味了。我這裡剛好有盒煙,都來一支吧!」我取出那盒美國幸運牌香煙請大家抽,但難友們低下頭誰也不伸手了。有位大個子難友竟抱著頭抽泣起來。我過去把煙和火柴放在他跟前,趕快扭頭走了。

  這天晚上,我獨自躺在行軍床上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我最擔心的已不再是敵人將如何對待我們,而是難友們在經受了這麼可怕的挫折,環境發生這麼巨大的變化之後所產生的嚴重的消極情緒!我該怎麼去扭轉這種情緒,使大家儘快準備好迎接各種危難艱苦!我多麼希望有人來指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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