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周恩來的最後十年 | 上頁 下頁
五二


  我在周恩來身邊工作整整十個年頭,且不說他身體健康、工作忙碌時沒有時間同工作人員閒聊,即便在1974年6月1日作完第一次手術後,康復比較順利,在醫院裡繼續休養,精神和體力恢復得也還可以,手術後開頭的幾天裡,他還不能下床活動,體力尚未恢復,他便要我每天給他讀《參考資料》及國際問題等內部「資料」。

  我總覺得周恩來緊張嚴肅的時候多,輕鬆瀟灑的時間太少,平常極少說笑話。我們想出一點「主意」設法讓總理「學會」怎樣養病。於是乎,有人提出看電影、聽京劇錄音帶,有的說打撲克……看來,他對這一些都沒有多大興趣,他唯一的興趣就是「工作」!

  不過,在那一段時間裡,包括他尚未住院,還在西花廳輸血的時候,他對由蔡瑤銑和嶽美緹兩位錄製的嶽飛詞《滿江紅》與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這兩首曲子他每次可以聽多遍,每一遍都聽得很入神。那嶽飛詞中的「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辛棄疾詞裡的「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我前面說過,自己大腦裡缺乏文學藝術細胞,不要說不懂古詩詞,連古典小說也讀得不多。當時,周恩來在聽這兩首詞的時候,我只覺得好聽,尚聽不懂她們唱的全部內容,也不理解是什麼意思。我見到總理住在西花廳時,他枕頭邊常放著一本上海一家出版社出的、綠色封面的《宋詞選》,我在那本書上找到了那首嶽飛的《滿江紅》,後來又請教了別人搞清楚了辛棄疾那首詞。雖說都是往事,現在回想起來從中可以看出周恩來當時的心境。

  總理曾同我講過,他在青少年時代讀過許多中國古典小說,但我想,他一定沒有時間看「蘇聯頭號修正主義分子」赫魯曉夫著的《赫魯曉夫回憶錄》。我想讓他放鬆一下,事先做了準備,找到了書,自己先翻閱了一下,熟悉裡邊的基本內容後,我向總理建議,我給他讀這本書。他接受了我的提議。書是從頭開始讀的,當讀到有些段落時,他偶爾也議論一兩句。本來,我覺得有了一個良好的開頭,今後可以繼續讀下去,讀完了《赫魯曉夫回憶錄》

  還可以讀別的什麼書。只可惜,因故中止了讀書。

  在此之前,我隔日值一次班,此後就每天頂在班上,為的是便於隨時應召。那時,醫療組決定,為使周恩來避免呼吸道反復感染,保持病室清潔,便於消毒滅菌,故把鋪在房間裡長約20多米的紅地毯卷了起來,把它平放在病室南牆根的暖氣旁。因為工作是日以繼夜地連軸轉,有時,我實在太困乏了,便躺在這個大地毯卷上打一個盹。

  周恩來保健醫生回憶錄鄧穎超很關心專家及醫護人員的生活,她吩咐管理部門,每天給我們吃水果,鮮紅脆甜的蘋果、肉嫩汁多的大鴨梨、還有見了叫人流口水的哈密瓜等。我看到這些人見人愛的瓜果,只好垂涎欲滴,望果興歎了。因為我一吃水果,特別是吃了梨,就會發作胃腸病。我確實感到精神壓力大,身體也吃不消,快要頂不下去了。

  1976年1月8日上午9點57分,周恩來懷著深切的依戀之情,告別了偉大的祖國、勤勞的人民、並肩戰鬥的親密戰友和相依相伴的夫人鄧穎超,以及生他養他的這一方熱土。

  一顆偉人的心臟終於停止了跳動!

  周恩來於1972年5月18日明確診斷膀胱癌以來,以頑強的毅力走完了長達1323天這最後的人生歷程。在他最後三個月的生命歷程中,承受了晚期腫瘤病人所有的慘痛煎熬。毒瘤擴散到全身各處,如蠶食般地時刻吞噬著他的內臟和肌膚,由此引起的痛苦,遠遠超過敵人使用最厲害的酷刑。世上的一切刑罰只是使人忍受短暫的皮肉之痛,癌症帶給病人的卻是長期的、持續的、慘烈的肉體痛苦和忍受心理上的壓力及折磨。

  按常理,人,不該有太大的區別,畢竟都是五臟俱全的血肉之軀。但周恩來的確與眾不同。他不僅是偉人,而且是真正由特殊材料製成的「超人」、「鐵人」、英雄。若是一般病人,即使外科醫生極為小心,動手很輕,也會忍不住換藥時因刀剪等手術器械觸碰創口時鮮血直流引起的劇烈疼痛,而大喊大叫了。這種時候,即便病人喊叫,外科醫生也是同情、理解和體諒的。

  但周恩來畢竟是周恩來,他咬緊牙關,攥緊拳頭,偶爾身體不由自主地抽動幾下,額頭沁出豆粒大的汗珠,或是極其輕微的哼兩聲,就這樣,他還要說幾句安慰醫生的話,叫專家們不必介意,他怕自己的哼哼聲使專家下不了手換藥!在場的人(亦有非醫護人員)看到這種情景,無不含淚傷心,同情和欽佩,真是了不起!

  12月27日深夜發生一次昏厥以後,醫療組人員及所有工作人員進入「一級戰備」狀態:重申各科專家、醫生、護士與值班警衛人員的分工,保證所有醫療儀器和設備完好可用,絕不許發生故障。病人一旦進入搶救狀態,請全體專家和醫護人員立即到達病房。警衛人員負責將情況隨時報告中央辦公廳,並立即通報鄧大姐,請她趕到現場來。服務人員馬上清理病床周圍一切障礙物,如屏風、床頭櫃、桌子和椅子等。值班人員守候在電話機旁,隨時回答中央領導人的詢問,聽取他們的指示。

  當日曆翻到1月8日,這同平常一樣的日子。早晨7點40多分鐘,醫療組的常駐專家及大多數成員已來到會議室參加每天早晨8點鐘的早會,聽取夜間值班醫護人員交班情況介紹、專家們的醫療意見、需要注意事項等。這天早會的時間並不長,大約開了二十來分鐘便結束會議。夜間值班人員各自回房間休息去了。

  我和幾位專家進入總理病室,到心電示波儀旁看了一會兒,沒有發現異常變化。我即到周恩來床邊,他依然寧靜地仰臥在床上,只見他的口角在微微地翕動,口唇有輕微紫紺,數了一下呼吸,為每分鐘三十多次;又測了脈搏,一分鐘九十多次,脈搏細弱但仍舊規律;我立刻拿血壓表測量血壓,為90/50毫米汞柱左右。我當即將情況報告就在旁邊的心臟病專家陶壽淇,麻醉科專家商德延。

  這時,陶壽淇教授正在跟護士交代向輸液裝置的小壺裡加新的藥品。商德延主任吩咐,馬上請謝榮教授到病房來。接著,吳階平等所有醫護人員都集合到了病房裡。

  搶救周恩來總理生命的緊張工作,就這樣開始了。醫療組長吳階平,是現場的總指揮。

  謝榮教授一到病房,聽我們簡要地敘述了幾句,看見周恩來的情況,立即提出要給他作氣管內插管。謝教授要我向總理報告一下。

  我心想,此刻周總理已經耗盡了最後的精神與體力,正處在生命垂危時刻,哪裡還有氣力表示同意或是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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