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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彩,那麼愉快,那麼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憂鬱,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鬥到老。

  後來子君也感受到了她那種明麗,甩去了那種迷茫悽楚,可憐巴巴。

  連她的前夫也驚訝,一年多之前呆在家裡,那麼笨,那麼呆板的一個小女人,竟成了能養活自己兼心態健康愉快的「藝術家」。

  無他,十幾年過得是養尊處優的生活,當然會限制精神的發展。就如一般婚姻幸福的婦女,給人的印象總顯得幼稚。外頭的風風雨雨不用她抵擋,心態自然就停留在某一階段不再成長。

  被從庇護所中驅逐出來,披荊斬棘,大吃苦頭,感覺很累,可是樂觀地想想,如不是這樣,能看清人情世故嗎?就因為經歷過不得意的日子,才會知道,人面可以忽黑忽白,人情會得忽冷忽熱;世道好比馬戲班,娛樂性豐富,熱鬧元比;而受傷也是一種學習,吃虧原屬寶貴經驗。

  相信沒有人會願意自動自覺走上這條路,不過既然沒有選擇,不如苦中作樂,邊走邊欣賞風景。

  漸漸志同道合者眾,走路也不覺寂寞,彼此扶持,又是另一番風光。

  上帝是公平的,願意付出精力,必定得到報酬,也許不算很多,但足夠生活,最主要的是精神充實。

  難怪楊之俊能了無牽掛,真正開始享受生活。

  工作得心應手,經濟穩定自足,精神光風靂日,這樣的女性已不再是一疊白紙,而是引人矚目的一本書了。

  獨立的人格形象和主體地選擇生活的可能性在亦舒的作品中很常見,儘管在現實中她的理想是很脆弱的。

  事實依然是,知識女性在知識層次和文明程度上是升高了,可是圍繞她們運行的那個大文化氛圍的發展前行卻是緩慢的。

  但畢竟,亦舒給我們很大的鼓勵。

  【智慧人生】

  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

  只有我才會幫助自己度過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難關。

  ——亦舒《我的前半生》

  都說,亦舒很擅長於寫白領麗人。

  其實,她所著意展示的,也許是一個現代社會知識女性對人性解剖的過程。只是她往往把解剖的對象放在婚姻的城堡裡。

  而在技巧上,她又把小說的功能在最通俗的意義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人們便經常只看到她所編造的美麗而傳奇的幻景,卻不太留意她所作的抗爭。

  《我的前半生》為她一展文學抱負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舞臺。

  當代的娜拉出走後竟然能取得如此成就,是亦舒的一廂情願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不過她的子君,確實帶著理想主義的色彩,是寄託作者審美理想最為明顯的人物。

  對於《傷逝》的子君來說,支持她從黑暗的現實的黑屋子中擠出來,是一種新鮮的愛。她是飽含著期待,勇敢無畏逃出家庭,和涓生組建嶄新的生活的。涓生並不如她那麼堅決。

  「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全身有些瑟縮,只得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於這些全不關心,只是鎮靜地微微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新的生活在支撐著子君,讓她以為沉溺於這愛裡已足夠,漸漸地向本我的狀況複歸,慢慢地墮入一種凝固的形態中。

  她早已什麼事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注的了,倘若只知道攜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只得一同滅亡。

  子君最終也沒有超出舊式女子的世界觀與人生觀。愛情曾使她勇敢地蔑視一切,暫時地變作一個自主的人,但根本沒有在本質上改變她的生命意向。她依然不是獨立的,把自己從舊式家庭與嚴父的塑繩圈套中掙脫出來,然後攜著涓生的衣角生存。

  這樣她就無法不再次失落,因為她並沒能擺脫女性的依附心理去建樹徹底的女性獨立意識。涓生失業的消息,使「那麼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也較怯弱了。

  怯弱的子君最後是墜入「四周是廣大的虛空,還有死的寂靜」中去。

  子君的死,涓生自然難逃其咎。他對現狀的逃避和意冷,並把這一切轉移到子君那兒去,在在顯示了男性的脆弱與虛偽。

  郭小東對此有很理性的批判:

  姑且不去深究這其中有許多來自現實的不幸潛伏,其中,我以為涓生最是殘忍之處正是在骨子裡滲出男人在男女關係中隱含優勢的潛意識行為。他骨子裡對女性的輕慢態度以一種極關切極利他極負責任的假像,實踐著極不負責的虛偽。他明知子君是為著盲目的愛和他一起出走,讓她歸去的最好方式是委婉地撕毀這愛的宣言,而歸去意味著死亡,他還是以男人的方式,殘忍地令她歸去。

  魯迅在《傷逝》中對於人性的解剖,是浸潤著對中國封建文化的高度警惕,並以此為依託去實現這種解剖的。所以他對於君作為女性在實現獨立人格之途中的掙扎,不僅僅看作是女性個體與社會的一般撕殺,其中一方所處地位之可悲的憤感。

  子君和涓生一同出走,或者說涓生「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起點就有所傾斜,即涓生是在寂靜和空虛時,需要且期待於君來幫助自己逃出這寂靜與虛空。于君如期而至,一同度過一年的時光。

  她藉著他勇敢地減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當最初的愛的焦躁日漸平淡,愛的色澤日漸斑駁,回復生活的本色時,他卻無法承受這灰色的負壓。或者說,他沒有足夠的責任感去承受兩個人的生活壓力。當初期待子君的浪漫的焦躁,轉換了內容,把子君視作攜住自己的衣角,將會拉住自己一同夭亡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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