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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曾有評論家如此評論這部作品:

  出身舞女之家,從小淪落風塵的銀女經過無邊誘導、感動,終於掙扎出泥潭,踏上自新之路。小說以動人的藝術形象說明了人之優劣,取決於社會環境,而非遺傳因子。銀女的墮落是社會的錯。作品中的林無邁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學者,而她崇高的情操與寬宏的氣質,又分明是受了民族傳統美德的薰陶。

  如此微言大義,似乎是拔高了林無邁。

  林無邁的感情是很複雜的,絕不僅僅是同情與寬容那麼簡單。對待銀女,她一樣有著強者對弱者的憐憫,有著高高在上者對低下者的施捨。她和銀女,從來就沒有平等地在一起並列過。

  因為客觀,亦舒一派地維持冷靜,不肯自己捲進作品發議論當裁判。但是這並不是說她就沒有價值判斷,只是她很會造成輕微諷刺的喜劇性場面,讓人物自己露出真面目,讓讀者自己領會那弦外之音。

  她的敘述語調中的優裕,似乎有很好的教養在裡面,似乎有不薄不厚的物質基礎在為它的言辭的信譽作擔保:「你可以信任這一切,我不想失掉什麼,我過得很好。」

  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在《曾經深愛過》中,看到了周至美的悲劇。

  利璧迦是典型的中產階級的女性。一船而言,他們那一階層的人,像他們正在上升的地位一樣,有一種趨前性。

  他們沒有什麼大的問題,譬如靈魂、肉體、生存、職業等等,他們是有技能、有機會的一群。他們可能會出的一些麻煩是與老闆的關係,生活環境的變化,家庭的危機,情感的糾纏等等。

  因此,利璧迦在丈夫周至美的眼裡,是一個很幸福的妻子,她對目前的一切基本上是滿意的,所煩惱,所講求的僅僅是一種「舒適度」——心靈的、感覺的和精神上的,是大局已定後的小調整。

  況且她已經把自己照顧得那麼好:

  利璧迦不怕放假,每一個月她總會選一天留在家中收拾這個那個,非常享受的樣子,有時候蹲在露臺剪理盆栽,便可度過一個下午,陽光照在她纖弱的背部,她開著一部小小無線電,邊聽音樂邊勞動,真懂得放鬆。

  誰知道她最鍾愛的音樂名叫「愛情是極之奢華的一件事」。

  她還愛收藏各式各樣的香水。

  然而,利璧迦最終還是出走了。她夠勇氣,她不想和周至美過那種表面高貴寧靜,內裡卻毫無溝通的夫妻生活。

  但她最終還是摘不下中產階級特有的偽善,她根本沒有和丈夫說個明白,而是悄然出走的。

  事到臨頭,周至美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弄得要請私家偵探去找她的行蹤,並對外謊稱她旅行去了。

  誰也撕不開偽裝。

  彬彬有禮,知書達禮的幌子下,往往是自私自利的心靈,這是中產階級的特徵。

  他們不是社會底層為五斗米折腰的打工仔,也不是明火執仗窮途末路的黑道人物,但他們也不見得快樂。

  《兩個女人》之中的施揚名的所作所為更是曖昧不清。

  他有如花美眷,有兩個可愛的兒子,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覺得:「時間與我開了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後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他這一下子放棄偽裝,還我真我不要緊,差點把一個原來好好的家庭拆散了。

  他說從來沒有愛過妻子,那麼,他和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又如何?

  住在一起,他才發現,任思龍並不像一般的女性,如果說,他的妻子美眷是一株柔弱藤蘿,任思龍則是一棵獨立得已扭曲了的樹。

  她說:「我不是那種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訴的女人。正如你說,已經太遲了,多年來我只有我自己,我沒有倚靠別人的習慣,我不能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信託於你。」

  這是對施揚名自尊心的很大打擊,他發覺他駕禦不了任思龍。他對日常生活的重複產生厭倦而短暫的逃離,到此也就宣告結束,他又回到了妻子孩子身邊。

  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妻子、孩子、親戚、朋友,他只看到一個個寬慰的笑容。顯然大家都慶倖施揚名終於靈魂蘇醒,從狐狸魔掌死裡逃生。

  他們不但沒認為他可恥,說不定還佩服他的勇氣,畢竟一個男人,稍微行差踏錯,算是什麼?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這就是中產階級裡的人,在他們眼裡,下層的人,都是疲倦的,蒼白的,悶厭的。一個個臉上無光,靠著鐵欄杆,沒精打采,上了一回班,衣服的皺折與臉上的皺折都寫著疲倦,男男女女,都沒有一點光彩。生活到底是為什麼,生命的意義在哪裡?

  像利璧迦和施揚名等人,他們辛苦了十來年,總算已經脫離了擠公車的勞苦大眾階層,但是他們的前程又在什麼地方,他們也是不知道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仍然也是他們的苦惱。

  亦舒的行文之中,不是不諷刺的,並時時有著善解人意的批判。

  她這樣看婚姻:

  人們到底為什麼結婚呢?怕年老無依,故此找個伴,但這個伴必須要在年輕的時候預先訂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幾年中挑了又挑,直到肯定不會有比這位更好了,立刻抓住…非常難玩的遊戲。

  ——《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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