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亦舒傳奇 | 上頁 下頁
一〇


  因為天性還不算沉悶,那些得到了解釋的情感不會逐漸淡漠,反而會日益強烈,明顯地加固理智認識的壁壘,但同時敏感的氣質又會大大增強那些無法解釋的情感的刺激力量,使它們最終彙聚成對理智的更猛烈的衝擊。

  在這種深刻的迷茫與困惑中,若是年少一點,大可以我行我素,高唱:「跟著感覺走,拉著夢的手…」不理會塵世的一切方園規矩,把快樂渡給別人,算一種灑脫;把難過宣示出來,也不失為一種單純。

  年長一些呢,走回童年的記憶或重返夢境,去欣賞如歌如泣如罪加罰的生命之旅,將一個亙古之夢引發的這一旅程看作是紛壇的過程,斑斕的形成,從而尋求安詳與豁達,也很順理成章。

  偏偏是中年,既基本全盤接受了傳統的教育,又適逢喧嘩與騷動異常的時世,是該退守還是出擊咄擊需要勇氣和契機,而堅持則需要耐力與平衡。

  偏偏又是知識女性,既想要事業,又還要家庭,一顆心便常常如那翹翹板,上上下下的總難落到一個安穩的去處。

  純樸的是大地,風雅的是天空。你要的是什麼?

  亦舒經過選擇,算是做得不錯,現實世界是現實世界,小說世界是小說世界,兩者是有很大分別的。

  小說世界多姿多彩,變幻無窮,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現實生活相形失色,枯燥無味,來來去去不過是哪三兩個招式,而且,許多煩惱長年累月糾纏不去,多麼苦悶。

  童話,那是另外一個美好的境界,在那裡,難題總會解決,誤會始終冰釋,情人終成眷屬,失意人必有機會出頭……

  讓人相信活著還是好的。

  只不過活在世上,誰又能避得開天天上班下班打理家務應付賬單,累得賊死,悶得發瘋?

  所以,現實世界中,亦舒便對童話故事來一番「正本清源」。

  今日的教師應該對今日的兒童講明,童話只是童話,木能對故事中的價值觀從不質問。

  譬如說,三隻小豬實應與大灰狼對簿公堂索取賠償;小紅帽不應該獨自一人出門去姥姥家。還有,阿裡巴巴擅入藏寶洞,戰勝四十大盜,並非英雄,而是賊中之王。那麼,神燈也並不屬￿阿拉丁,他也是不問自取。

  天鵝湖、白雪公主和睡美人中,最錯誤的信息就是女主角一直在等一名年輕英俊有財有勢的男主角前來救駕,希望從此可以快樂地生活下去。

  多麼錯誤,年輕美麗的公主們不圖自力更生,一味憧憬「有朝一日我的白馬王子會出現」,這種觀念比大灰狼還要可怕。

  美女與野獸的故事也不能效法,現實世界中人往往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生活的女巫是不會讓美女去拯救野獸,令他再度成為王子的。

  賣火柴的小女孩、美人魚、紅舞鞋等故事又對人生如此悲觀,看後讓人悶悶不樂。

  相形之下,中式童話如《西遊記》等健康得多了,連豬八戒都可以修成正果,多麼勵志。

  從童話界裡走出來是要費點勁的,美麗的人物與情節使讀者迷惑,或忠奸不分,或忠與奸分得太離譜,都與現實脫節。

  ——《童話》

  不過,亦舒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這邊廂還在嚷嚷不懷舊見,那邊廂已不斷頻頻回眸,回顧所來徑。

  一位美國攝影師說過:「懷舊是因為那時候我們年輕,其實漢堡包味道不見得更好。」

  或許是,彼時的菠蘿刨冰與出爐蛋撻並不一定比今日更好吃,但亦舒清楚地記得,那時她有力氣有勇氣,凡事「死纏爛打」,非達到目的不可,如不,痛哭一場,明天再來過。哪像現在,性格漸漸懦弱退縮,緊緊記著「退一步海闊天空」,「吃虧就是佔便宜」,挨打亦不思還手,還美育日順其自然。

  於是深深懷舊了。年輕時黑是黑,白是白,從來不說「無所謂」,「沒法子」,「世事往往如此』豬如此類頹喪的話。

  那是一段單純快樂的日子。

  誰不懷念單純的日子呢?香港八十年代中後期,無論是文藝界或影視界,都興起了一股懷舊潮。

  先是有許鞍華執導的《傾城之戀》(1984年),借張愛玲的小說,重塑戰時淪陷的香港。接著有關錦鵬的《胭脂扣》(1987年),掀起了一個懷古潮流。

  洛楓就曾撰文指出,香港的懷舊風氣並不是驟然出現的,而是跟隨著整個世界的復古潮流,並且率先表現於日常生活中,如服飾、髮型、流行音樂、明星照片,日用品如手錶、時鐘、擺設等。其中又以美國的復古潮影響最深最廣,瑪麗蓮·夢露的性感象徵,可口可樂的歷史形象,帶動香港亦步亦趨的走勢。

  因此《傾城之戀》、《胭脂扣》等等的出現並非偶然,除了世界性氣候的影響以外,亦包含香港歷史環境的特殊因素,同時又由於這些因素,致使香港的復古潮流由當初的西洋風轉入中國式,甚至本地化。美國的「占士甸」,轉為老香港的「雙妹吹花露水」,以至三十年代的「塘西風情」。

  亦舒的懷舊是對個人歷史的追憶與體認,也是對自我身份的建構和定位。

  人到中年,一回想,才發覺對父母的關注是那麼的不夠。她自問自答,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了都市青年的急管繁弦卻又自私至極的生活圖景:

  你真的認識你父母嗎?一至五歲,你可有記憶?六至十一歲,已是小學生,天天趕上課,回家做作業,父母要上班應酬,週末又上親戚家,相處時間並不充分,你真的知道他們的好惡?隨後升上中學,少年人自有交際網,還有,你的娛樂不與父母同步,見面時間更少。你同父母有無好好交談,還來不及互相瞭解,已經到外國升上大學,四年六年不等,等取得博士學位,也許已經好久不曾同住了。隨後,得為事業搏鬥了吧,心忙意亂,至多每個星期回家吃一次飯,三兩個小時,匆匆別過,噫噫忽然戀愛了,結婚了,你自己的孩子也出世了,簡直人仰馬翻。父母的地位進一步被擠到一角,彼此不知道對方的苦難、盼望及喜樂。幾十年已經過去了。忽然發覺父母已是老人,打皺的面孔,緩邁的腳步異常陌生,這真是我父母?打開照片簿,不不不,他們不是這樣子的,他們……原來對父母一無所知。

  ——《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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