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九五


  做、念,更是架子花臉的擅長之功。郝老師私淑黃潤甫先生的表演神髓,結合自己本身條件,創出獨具風格的念白和連貫、細膩的表演,深刻地揭示了所表演人物的內在情感。

  在其表演魯智深、李逵等人物時均揉進不同程度的「濁音」,加重句尾的夯音,以體現這些草莽人物的粗獷、莽撞。而表演曹操的念白,卻又聲音清晰,富有一種文氣,不失為一位有文材膽略的丞相。最突出的如《青梅煮酒論英雄》,曹操與劉備談論誰是第一英雄,說龍的大段念白,念得琅琅上口,溫文爾雅。語句中輕重緩急分明、抑揚頓挫,既有音樂感,又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自然地表現出了曹操那博聞強識、才華橫溢的一面。然而,這也並不妨礙表現曹操的驕橫狂妄、善疑多詐的性格。

  還以。青梅煮酒論英雄。為例:曹操將劉備請來吃酒。二人相見,曹操劈頭就變顏變色大聲質問:「使君!你做的大好事!」其態度冷若冰霜,語氣寒似利劍,與後來說龍時的斯文之態判若兩人,但這仍在規定情境之中,迎面「詐」問是合乎情理的。請想,曹操請劉備來吃酒、談論英雄的用意,就是對劉種菜隱居疑心甚大,想借機試探。因此,佯裝一詐也好,談龍、評論英雄也好,都是試探劉之內心所變換的手法罷了。

  再如《許田射鹿》,曹操為了觀察百官動靜,強迫獻帝應允召集百官去許田射鹿後,虎視眈眈地斜眼瞪獻帝,鼻中作「哼」,猛一抓袖,端帶出門,念:「大權歸吾掌,誰敢(哼哼)不遵從!」其盛氣淩人的口氣,施展權術上欺天子、下壓群臣的狂態,都被郝老師刻畫得入木三分。

  《血帶詔》中,曹操堵住宮門,向國舅董承逼問獻帝召見的內容時,面色陰沉、眼露鋒芒。先是急問「還有什麼?」二次追問時,眼睛微眯,壓下嗓音,托氣又念出「還有」,待念到「什麼」時,即二目圓睜,目光咄咄,變成高聲質問,其氣勢陰森逼人。曹聽說獻帝賜袍帶,疑心更起。仔細搜查,未發現錦袍玉帶破綻、繼而翻臉道:「莫非其中有詐?」「詐」字用架子花臉的「炸音」高聲抖出,使董承毛骨悚然,不得不同意將錦袍帶轉贈曹操。此時,郝老師卻又突然發出一陣藏奸狂笑,緩和了口氣,講:「不過是戲——言——耳!」他一邊拖長「戲言耳」三字,一邊仔細觀察董承的反應,一邊將袍帶又送回董承手中,令其回府。戲,並沒就此結束,只見郝老師乘董承轉身將施帶遞與隨從之機,又伸手往袍帶上觸摸。妙!這些多變而細膩的神情、念白、表演動作,多麼惟妙惟肖地表現了曹操善詐多疑的性格呀!

  愛才,也是曹操的特點之一。對徐庶、闞澤、龐統、黃蓋等人,他都以寬闊胸懷待之,甚至到了受蒙哄的程度。對待關羽,愛之更甚。郝老師對此也給予較細緻的體現。

  《溫酒斬華雄》一劇,劉、關、張三兄弟皆在公孫瓚帳下,隨從來到曹處,初次與曹操相見。曹定神相視,三人非凡之貌,使他頓生愛慕之心。待劉備回身相謝時,曹操笑容可掬,躬身相讓,竟比對袁紹等大諸侯還要恭敬。之後,關羽請戰受袁紹申斥、挖苦,曹直言講情。在關羽出戰華雄前,他起身、離位,誠摯地為關羽敬熱酒。《灞橋挑袍》中,關羽戰汝南,得勝回營,郝老師為曹操設計的親自出迎數裡外並為關羽親手扶鞍的細緻動作,也給觀眾留下了「曹操愛才」的深刻印象。

  同時,郝老師為表演老年曹操,也運用了特殊手段。《陽平關》中曹操老年臉譜黑色下面都壓了一道灰色,使其面目顯得蒼老。動作相應減緩,「登山」觀陣的蒼老、遲鈍步伐與當年《長阪坡》上山觀陣的步伐迥然各異。

  郝老師還經常對劇本的詞句進行符合情理的改動,使曹操的思想脈絡清晰、明瞭。

  《漢津口》一劇,張飛在長阪橋上一喝,曹操被嚇得退了兵。郝老師認為不僅如此,曹在火燒博望坡之後,已知諸葛亮的厲害,張飛雖勇,他並不很怕,怕的是張飛又在執行諸葛亮的「計」。所以,郝老師在這裡給曹加了一段念白:「看橋後煙塵四起,恐那諸葛亮設下埋伏,你們要仔細了。」然後,才令三軍退兵。等張飛過橋後砍斷橋樑,曹操恍然大悟:此不是諸葛之計,遂速令三軍填平河水,追殺。

  郝老師就是這樣巧妙地運用了高超、精湛的藝術手段,將曹操的善弄權術、善展多詐、欺君罔上和胸有文才武略、善識才能、愛才至甚這樣矛盾的兩方面,揉成一個整體。而且,在各個表現曹操的劇目中,均貫穿著曹操特徵,又分別根據年齡、環境、事件、心情的不同,各有側重地表現曹操的特殊情感和心理。使京劇中曹孟德的舞臺形象有血有肉、活靈活現。觀眾耳目為之一新。郝老師真不愧「活孟德」之稱。

  通觀郝老師的舞臺生涯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後期,藝術造詣已發展到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地。他創造性地為架子花臉豐富了銅錘唱,突破了架子花臉只重做、念,不重唱的局限,使架子花臉的表現能力日益加強,「戲路子」日益寬闊,劇目日益繁茂。為架子花臉開闢了新的發展途徑。郝老師與梅蘭芳、楊小樓、馬連良、程硯秋、高慶奎諸名旦、名生並牌合作,煊赫於京劇舞臺,不但大大提高了架子花臉的地位,也標誌著架子花臉走上了新的發展階段。

  在此時期,我恰好由小戲迷進入到科班學戲,肖老又因我長得象郝老師而改學花臉,逐漸對藝術有了鑒賞、分析、理解的能力。偏偏高、郝二位在華樂團演出日場,由富社接演晚場。我幸運地得以飽覽郝老師的高超藝術,深深地被他的藝木魅力所吸引。因此,郝派藝術在我藝術風格形成的關鍵時刻,起了決定的作用。回顧我的藝術成長過程,可以說,我是在郝老師為架子花臉開創的良好局面中,在他鋪平了的康莊大道上長驅直入的。郝老師舞臺下為人正直,象蓮花一樣出污泥而不染。生長在那糜爛、沒落的舊社會,他不抽煙、不嗜酒,不近女色,可與肖長華、程硯秋先生並美。堪稱為人之師表。不錯,我還沒有拜郝老師;然而,這位為架子花臉繼往開來做出貢獻的一代英豪——郝老師,早在我改學花臉的時刻就是我心目中最崇敬的老師了。

  【五十三 償夙願 喜拜良師】

  富祿師兄去向郝老師提出我的拜師請求。回想那時,我儘管對此事有著穩操勝券的把握,卻還是急不可耐地盼望著富祿師兄的回音。我在南屋裡坐臥不寧,欣賞欣賞前些天剛買來的那盆盛開的千日紅吧,可是,此刻,竟然看不出它有多麼嬌豔。不過,望著那綻開的鮮紅鮮紅的花朵,我覺得它也有一顆火熱的心,就象我一樣。我打開抽屜,翻找了一會,又覺得沒有可找的東西。雖是如此心神不寧,我的耳朵卻時時傾聽著院中的聲音,眼睛不住地透過玻璃窗觀瞧著過道的動靜……

  東房上最後一縷夕陽消失了。怎麼還不來呀?莫非……決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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