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九三


  他虔誠地在娘娘塑像前點上香火,跪下磕頭,求告祈禱。響頭著地,引起一陣鑽心的疼痛,郝老師趕緊用手一摸,原來,一個尚在燃燒著的香頭粘在了印堂上。香頭雖拂掉,香火燙的疤,永久地留在了印堂上面。

  郝老師這樣的經歷,在梨園行內是少見的。透過他這段苦難的經歷,我們看到了清朝末期我們祖國、人民遭受的災難,看到了老一輩藝術家的辛酸。

  直到十九歲,郝老師的嗓音才開始恢復。由於難在北京立足,只好到外埠謀生,開始了比我更艱難的創業道路。

  他先到天津演出,被安排在技院打手居住的地方,待遇低下難忍,無奈轉奔煙臺。時間不長,又因受幫派排擠,被迫乘海輪北上至大連、營口等地,幾年中曾三度往返東北。

  李桂春先生說他曾與郝老師在哈爾濱松花江兩岸喊嗓,就是這個時期。二位老先生青年時代刻苦練功,冬季,喊嗓後,經常互乘冰船在江心會面,各抒己見,互勉勤學。

  最後一次去東北,是由路三寶、馬德成二位先生介紹去高麗(朝鮮)仁川演出。天寒偏又遭霜打,郝老師本就掙扎於艱難竭蹶的生活之中,偏偏演出的劇場又失火成災。所帶行囊焚燒一光。可憐郝老師身無分文,流落舉目無親的異國之境,求救無門。饑餓、絕望的陰雲籠罩在他心頭。無意間,他低頭看見身上穿的坎肩扣,眼前頓覺一亮。生路,奇跡般地出現在面前。坎肩扣,是白俄年間的「刺頭貓錢」,雖已作廢,但屬銀質。於是,郝老師賣掉鈕扣、買來飯碗,以價錢最低廉的白薯、鹹菜、蒜片充饑,度過了難關。

  境遇如此惡劣,可郝老師時刻不忘學、看、練。充分利用機會,向唐水常、朱自久、閻保衡等東北的諸位花臉前輩學習。唐水常先生所說「花旦要『媚』、花臉要『美』」這一格言,就被郝老師應用到自己的藝術實踐之中。

  宣統元年,郝老師返回北平,經路三寶介紹到丹桂舞臺、馬德成先生介紹到三慶園、李春福介紹到三樂科班等幾處趕包演出。他仍屬基層演員,受盡剝削、欺詐。有一次,陪著一位外江女武生演《連環套》的竇爾墩、《落馬湖》的李佩等重頭戲,戲份也只有十二吊錢。

  身居下位的郝老師,看了無數的眉高眼低,聽了無數的冷嘲熱諷,受了無數窩囊氣,但堅強的性格使他沒有氣餒。他勒緊肚皮,咬緊牙關,苦水,一口口地默默咽到腹內,都化作自己刻苦學藝的動力。他不顧夏陽酷暑,不顧雪虐風饕,堅持五更起床,去天壇東門外四塊玉壇根喊嗓。在一個嚴冬的日子裡,郝老師又冒著滿天飛絮,外出喊嗓。天氣寒冷,他只好將雙手揣在袖內取暖。壇根前,有個三步就可以邁上去的小坡,完全被冰雪覆蓋。郝老師只邁了兩步,就滑跌下來。雙手未及從袖中抽出,致使嘴碰到坡邊,滿口是血,門牙也磕下半個。回家後,他到打磨廠西口郭子良鑲牙館,拔掉殘留的半個牙齒。雖是疼痛難忍,但環境所迫,還得照常去華樂團演出。

  為練嗓子,失去門牙,不過是郝老師勤學苦練的一個小例證罷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顯露才華的關鍵時刻終於來到了。

  譚鑫培老先生演《問樵鬧府》,飾演葛登雲的郎德山先生因故臨時請假,管事們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很為著急。大管事卻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說:「郝壽臣又在台下看戲呢,把他找上來問問,我看准行!」往常,郝老師演完戲,准會夾著「靴包」去到前臺看戲,多次被大管事發現。他認定郝老師是有心之人,准能替演葛登雲這個角色。果然,郝老師一口應承。演出後,譚老闆回後臺就打聽:「今兒個演葛登雲的是誰呀?」

  「郝壽臣。」大管事回答他。

  「嘿!比德山強啊!扮戲乾淨。念詞時臉上有戲。揪鬍子、打腦袋的節骨眼,托得挺嚴。」這是指范仲禹覓妻、子不見,神經失常;又聞其妻被葛登雲掠走,便徑直尋進府內,找葛算帳,用手往下掠葛的鬍鬚,脫鞋往葛頭上打等幾處表演。

  就此,郝老師在譚鑫培老前輩的心目中留下了好印象。事隔不久,譚先生演《捉放曹》,原定是金秀山老先生飾曹操,因病未到,譚老先生即親自點名請郝老師替演。

  這期間,郝老師開始經常為劉鴻聲老先生配演《失、空、斬》的馬謖。他能隨著劉老先生高亢的「一字調」,唱得脆亮、響堂,深得劉老先生的喜愛。繼之,楊小樓先生在東安市場內丹桂戲院演出《連環套》,請郝老師代替患病的李連仲先生飾竇爾墩,也是一炮打響,遂成這二位一出固定的對戲。

  這些場重要演出,使郝老師聲譽大振,平步直升。

  機遇,就是這樣悄悄地、出其不意地降臨到郝老師身上。郝老師憑著素日所下的十分功夫,沉著地緊緊地將機遇抓住,施展才華。

  這時,一位名叫董桂生的女武生,約請郝老師協助演出「三斬」、「一碰」(即《斬子》、《斬黃袍》、《斬馬謖》、《托兆、碰碑》),郝老師一向以銅錘為主,儘管也曾演過《霸王莊》的黃龍基、《雙盜印》的蔡天化、《代東吳》的潘璋、《翠屏山》的楊雄等架子花臉應工角色,但未演過焦贊和楊六郎。郝老師便向譚春仲先生(原小榮椿社的)學習了架子花臉一些應有劇目。從此,郝老師開始了由以銅錘花臉為主,過渡到銅錘、架子兼功,直至以架子花臉為主的新轉折。

  同時,譚春仲先生送給郝老師《打龍棚》、《審七長亭》等架子花臉為主的劇本。譚曾在《審七長亭》中扮演陳唐,便向郝老師講解了前輩的表演特長、藝術見解。經郝老師反復推敲、琢磨,終於改排出二本《賽太歲》(頭本《審七、鬧盜》、二本《起解、長亭》)。這齣戲後來成為郝老師全盛時代的代表劇目之一。

  為了感謝譚先生的真誠相教,他每月都送給譚老一些生活補助,直至譚老去世後,也未終止。這位譚春仲先生就是張盛利師兄的岳父,盛利哥經常向我提及此事。後郝老師也常以「受人家點水恩,當報湧泉」的臺詞,表達對譚老的感激之情。

  高慶奎先生請三麻子——王鴻壽老前輩到北京合作時,郝老師已升為中層演員,曾與侯老(喜瑞)同班。二位一起合演過《鬧江州》,郝老師飾李鬼(假李逵),侯老飾真李逵。排演《七擒孟獲》一劇,郝老師飾魏廷,侯老飾孟獲。這正是我六、七歲聽蹭戲時代。記得,海王村公園(即廠甸)對面土地廟內照相館櫥窗擺了許多戲裝相,其中就有侯老飾孟獲的相片,侯老帶著腦門、下頷假臉,手使鬼頭鋸齒刀,身披短斗篷,樣子十分兇猛。郝老師飾演魏廷的形象我也記憶猶新,特別是魏延擒孟獲後,那從鼻音「哼」韻開始的得意的敞懷大笑,至今尚在耳邊縈繞。以後郝、侯形成各自的流派,在我的記憶中,再沒有同班合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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