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九〇


  《連環套》上演後,我收到姐妹三個大學生的來信,信中闡述了對我的藝術的喜愛,願與我見面結識。在上海,女學生和演員交朋友的事很普遍,但多找生、旦行,找大花臉的太少了。後來,我們結為不錯的朋友,一起看電影逛公園、照相、吃飯,建立了純潔的友誼,直到現在,還有著通訊聯繫。這也可以算是上演《連環套》時觀眾反響強烈的一個例證。

  童芷苓與盛藻哥同演《四郎探母》,飾鐵鏡公主。她原是天津人,學生出身,因喜愛京劇,在天津拜師學藝了,但還保持著樸素的學生氣派。這次初出茅廬到上海,穿著一件竹布大褂,平底青布鞋。黃金大戲院的老闆一看,稱她是「鄉下大姑娘」(上海上映袁美雲一部電影叫。鄉下大姑娘。)。在那花花世界的上海,這身打扮根本行不通。於是,黃金大戲院經理之一汪其俊,帶她去燙髮,到永安公司定制旗袍等衣服,以改換裝扮。可見,舊社會對衣著外表有多麼注重了。

  演出期間,盛藻哥、盛麟,我們一起經常合演三國戲和東周列國戲,如:《馬跳檀溪》、《二桃殺三土》、《三顧茅廬》、《重耳走國》、《群、借、華》等。童藍警的事兒較少,恰吳素秋在上海更新戲院演。紡棉花。很紅,黃金戲院經理搞營業競爭,讓童也排此戲。因我反串徐佩珠,學四大名旦的演唱,頗得好評,孫蘭亭就讓我給重芷苓介紹一下。她很聰明,一點就透。很快就將四大名旦的演唱特點掌握住了。黃金戲院特地給她設計了一件銀絲大褂,金皮鞋,並做了一個霓虹燈的紡車,開關按在手柄上,只要用手一轉搖柄,霓虹燈紡車五光十色地旋轉。此劇內容員並不黃色,但也屬荒誕無稽之類,與《豬八戒盜魂鈴》等同出一轍,只是生、旦不同罷了。但因有了這些噱頭,相當招徠觀眾,芷苓就此響名。她被上海皇后大戲院所約,連演幾年上座不衰。可貴的是,解放後,芷苓將模仿四大名旦的特長納入正軌,正式演唱四大名旦的獨有劇目,如:程派的《鎖麟囊》、荀派的《紅樓二尤》、梅派的《霸王別姬》、尚派的《白蛇傳》。特別是四十幾年後的今天,我重看了她在北京演出的《坐樓殺惜》、《宇宙鋒》、《樊江關》、《探母》等戲,使我大為敬佩的是,芷苓同志已將四大名旦的特點研究深透,正確地、綜合地揉合在自己的藝術表演之中,再加創新,使劇中人煥發了新的光彩。她所演的劇目稱得起「老戲新演」。既有獨到之處,又符合人物情感,具有八十年代的氣息。這是芷苓同志幾十年來珍惜藝術,熱愛藝術,孜孜不倦地奮發圖強,追尋時代的步伐,才獲得的成果。

  【五十一 贊高老 觀眾情深】

  《連環套》《四郎探母》兩出大戲連續演出,時間已經超乎尋常了,但是高慶奎先生同來的消息轟動著上海,在觀眾們的強烈要求下,高老先生加演「跳加官」。

  高老先生表演的「跳加官」,醉步上場,手中不拿條幅,每逢該引觀眾看條幅的時候,他都改成摘下加官假勝,露出未經化裝的本來面目,揮舞著假臉向觀眾致意。

  「儂嗓子哪能啦?」

  「儂好啦哇?」

  「阿拉等著看儂的戲來!」

  如雷的掌聲已不能充分表達出觀眾對他的期望和關心,竟然爭先恐後地放開聲音向在臺上表演的高老先生直接喊話啦!是啊,高先生何嘗不想放開喉嚨為大家登臺演唱啊,哪怕是能大聲地向觀眾說幾句感謝的話也好哇。可是,他的嗓子啞得太苦了,一點也發不出聲音。他只好眼噙熱淚,高高舉起雙手向觀眾拱手作揖,以作答謝。

  觀眾的一片深情,不要說使高老先生心情激蕩,我們所有在場的旁觀者,也無不為之激情難抑,感歎不已呀!為什麼演員情況如此,觀眾還這樣歡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高老先生多才多藝,藝術上大膽創新。他雖學宗劉鴻聲老前輩,又不拘一格地結合自己高亢、嘹亮的嗓音條件,創出以悲調奪人心聲的「高派」唱腔。而且,他又吸取了賈洪林等前輩精緻、細微的做派表演,並兼有良好的武工基礎,武生戲的黃天霸、武松等角色均不在話下,也能演唱工極重的老旦戲——《掘地見母》中鄭莊公之母武薑,還能唱《遇後》、《探陰山》(帶「鬧五殿」)的包拯等銅錘花臉的角色,戲路寬闊之極,因而創出了眾多的、具有極高造詣的新劇目。《潯陽樓》、《哭秦庭》、《史可法》、《煤山恨》、《贈綈袍》等都是他的首創代表作,成為二、三十年代一位深受觀眾愛戴的藝術家。過去一些有保守思想的人曾稱他為「高雜拌」。我看,這正是他造詣高、戲路廣的見證。不幸,高老先生正值精力旺盛,藝術純熟之際(年歲只四十餘),患嗓病久治不愈。觀眾們舊曲猶在耳,新聲久不聞,渴望之情自然在與老先生會面時傾瀉無遺。

  至於我,對這位老藝術家的舞臺藝術,更是既欽佩又熟悉。當年在富社學藝時,高老先生正與郝老師合作。他們每逢星期六、日在華樂園上演日場,富社接演晚場。學生大隊到劇場早,使我有幸看了他們二位很多合作佳劇。前邊所提《除三害》、《青梅煮酒論英雄》、《擊鼓罵曹》,都是這時期所看。此外,還有象全本《捉放曹》帶《溫酒斬華雄》、全本《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及他們首創的劇目等等,數不勝數。那時,二位老先生的舞臺藝術已達爐火純青之境,對我的教益也就更深,不僅學到很多郝老師的表演藝術,也受到高老先生藝術薰陶。高老先生那傳神感人的表演使我很受啟迪。就以當年諸位名鬚生最常演的《空城計》來講,高老先生的許多表演都是他獨有的。」如諸葛亮冒險設下「空城計」後唱:「雖設下空城計我心神不穩,望空中求先帝大顯威靈。」一般演法大都是幾句普通散板,唱過下場。高老先生並非設計了別的唱腔動作,但他唱此兩句散板的神情,每每對我有所觸動。他唱過「我心神不穩」走到下場門,回身面向觀眾,眼睛慢慢向空中遙望,眼神中充滿了祈求和哀告,然後才唱「望空中求先帝大顯威靈,」唱腔結束,起「抽頭」鑼鼓,該下場了,他並沒急於轉身下場,戲,還在繼續表演,目光依然凝視空中,仿佛在苦苦哀舍先帝,祈求神靈保佑「空城計」成功,接著,才慢慢後退幾步,再緩緩轉身,而頭部仍然面向觀眾,眼睛還在祈求先帝。

  這段表演,我看過之後,有所觸動。許多年後,我終於悟出來,這就是感情貫穿到底的表演手法,漸漸地也用到自己的表演中來了。這不過是從高老先生的舞臺藝術中所學得的一點點體會罷了,實際上,有形的受益好談,那潛移默化的無形影響,是難以歷數的。

  眼下,面對這動人的場面,我和觀眾們一樣深為高老先生的藝術生命的過早結束而痛惜。不寧唯是,我聯想到高老先生另一場動人而又令人遺憾的演出。

  那是一九三六年,高老先生赴上海演出,中途突然啞嗓,回平將養。經過德國醫院一些名醫醫治,嗓音有所恢復。迫于生計(要知道,演員不上臺,就沒了飯碗),定於端午節前夕,演出二場。第一天是老先生的拿手傑作全本《沒陽樓》,第二天是《煤山恨》。當時,郝老師和楊小樓先生合作,班中架子花臉是李春恒先生,他在《潯陽樓》劇中扮演李逵。我那時尚在重慶社,赴武漢等地演出剛剛回京,被約飾演劉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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