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八九


  是呀!如果說第一次不小心掭頭尚可諒解,第二次就說不過去了。我心裡非常難過。下場卸裝,大家都再三勸我:舞臺上失誤是常見的,別太往心裡去,下次注意些就是了。然而,內心嚴厲的自責,使我無法平靜下來。盛利哥、世善陪我出去溜馬路,散散心。走到天祥市場後面一家有夜宵的西餐館,他們拉我去吃冷飲,以解懊惱煩悶。我第一次喝了啤酒,算是借酒消愁吧。他倆幫我分析:其所以出現這樣的事故,原因是我太狠勁了。這很有道理,此戲已長時間不演,心裡不免有些緊張,自然就慌。又一心想將戲演好,所以,一舉一動都格外賣力氣。掄刀殺人本是輕而易舉的,即使掛帶了紮巾,若不是用力過猛,必會發覺,處理一下,是不會將頭網全掛帶下來的。第一次掭頭純屬偶然,在我的舞臺生活裡缺少這種「經驗」,沒能正確對待,心裡沉不住氣,處於慌亂之中,才造成第二次掉盔頭。由此可見,我們在舞臺上,不僅要經住掌聲的鼓勵,也要經住失誤的考驗。

  這次,與盛麟合演此戲,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訓,沉住氣將戲演好。我們二人隨著演出經驗的豐富,技藝的日趨成熟,開始由小時對楊、郝二位前輩的單純機械模仿逐漸注入自己對形象的理解和發揮。

  比如,前面曾介紹過,科班時,我和盛麟在「拜山」一場竇爾墩與黃天霸初見面時,竇狂傲地將黃手壓下去拉著前行,被黃發覺將手扳回,竇暗暗吃驚黃的力氣過人,二人相視大笑的表演,是靠單純模仿楊、郝二位前輩而取得較好效果,缺乏內心的情感。因此,二人大笑前頗有心勁,而大笑後二人伺行,「戲」就中斷了,看上去許多表演都是單擺浮擱。此次,我們開始懂了一些人物情感的貫穿,就是要將「戲」做足,要前後呼應,合情理。我們倆大笑之後攜手進寨門,四目一直相對而視,竇視黃的目光是由藐視逐漸變為佩服,直至流露出恭敬。有了這些情感的連續變化做鋪墊,竇才有可能對黃輕信,中黃之計,最後承認自己是盜禦馬之人,隨黃下山投案,以至喪生。

  另外,我們對劇中一些重複的念白、鑼經、唱腔板式也大膽地做了刪節改動。

  比如,「拜山」一場,黃天霸向竇爾墩誇耀禦馬時,二人對唱的一段表演,老的演法是:

  *

  黃:(念白)……綠林中,若有人盜來禦馬,可算得天下第一英雄也:
  [閃錘](竇夾白:好馬呀,好馬!)
  〔西皮散板〕
  保鏢路過馬蘭關。(收住)
  [閃錘]
  [垛板]
  ……
  只是無有英雄漢,不能到手也征然。
  (收住)
  竇:(白)好馬呀,好馬;
  [閃錘]
  (西皮散板)忽聽鏢客講一遍,(收住)
  [閃錘]
  (西皮垛板)
  ……
  竇某可算膽包天。

  *

  二人短短幾句對唱,用了四次「閃錘」起唱,聽來十分拖遝。我便將竇爾墩「忽聽鏢客講一遍」的唱段全按郝老師的改成垛板,既避免了與黃天霸演唱形式的雷同,也減少了起唱、收住的次數,使這段戲的尺寸「圓」著下來。竇爾墩兩次念「好馬呀,好馬,」不僅重複,也不合情理,第一次夾白正當黃天霸念「可算得天下第一英雄也!」分明借誇馬探盜馬之人。竇誇馬,不吻合。我改為念「好漢也!」以示竇的暗自得意。待黃唱完「也枉然」之後,我學郝老師取消了在「閃錘」中夾念:「好馬呀,好馬!」改為驚呼聲「噢!」然後接唱垛板。改動後,這段戲更加緊湊,高慶奎老先生也對此給予肯定:「你在臺上有股子誰也不讓的鬥勁,很好。戲,就得這樣演才會有『戲』!」

  「當初,我和壽臣演過這齣戲,我反串黃天霸,壽臣的竇爾墩。我們有些地方就改得緊湊了。你很有他那股子勁,學他學得很象。拜了他,深造!」老先生說話無聲,我只好湊近身旁,讓他扒在我耳邊說話。

  「是的,我回去就請富祿師兄向郝老師提出拜他為師的事。」

  「好極了!到時候一定告訴我個信兒!」

  這一席話,體現了老先生對我們後生的關懷、愛護,增加了我拜郝老師的迫切心情和信心。

  扮演朱光祖的苗勝春(同行都稱其苗二爺)是位善演老生、老旦、武生、小生、小花臉、開口跳(武丑)各行,文武全材的老先生,在《走麥城》一劇中他可以飾演關平、周倉、廖化及華佗等不同角色。他,身懷絕技,甘當配角,是位威望較高的前輩。下場後,老先生伸出雙手的拇指向我贊賀。

  芙蓉草——趙桐珊先生,他在《四郎探母》中飾肖太后,可是,當我到上場門候場時,他早已來到劇場,熱情地為我把場子了。

  「您來得這麼早哇!」他這樣主動地照應,使我深感不安。

  「嘿!我是專聽你的出場來啦!」

  竇爾墩坐寨發點,唆兵站門。四擊頭一起,掌聲也隨之而起,熱烈、持久。

  「成啦!我沒白來,聽的就是這個!」(指掌聲)

  《連環套》結束了,芙蓉草對苗二爺說:「幾年前,我和世海都隨章遏雲在南京演出。我一瞧,就發現世海是個有出息的。您瞧,我沒……」

  「沒瞧錯,兩個青年人演這樣的重頭戲,觀眾這麼『熱』,足矣!『老』的不行啦,『小』的頂上來啦!」苗二爺點著頭,感歎地說道。

  苗二爺說的話是很客觀的。此時,老一輩的楊小樓先生兩年前病故,郝老師幾年前息影舞臺,他們的合作演出,已成絕響。觀眾對我們青年一代寄予了莫大希望,而觀眾高漲的熱情自然也是我們演出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劇場七點半開戲,前邊只有粉菊花(現久居香港教戲為生)和楊善華合演《大賣藝》,不過二十分鐘的墊戲,接著就是《連環套》。夏季,八點鐘天還未黑,按照上海觀眾的習慣,是不會這麼早就來劇場的。可這天臺下居然座無虛席,滿坑滿谷,由此可見觀眾的心情了。

  觀眾也的確很「熱」。回憶那天的演出,從我(竇爾墩)最後一句念白「你們拿刑具來」開始,朱光祖、黃天霸、竇爾墩在尾聲鑼鼓中亮相,朱伸出雙手向竇爾墩比「英雄式」,黃向竇拱手,三人再次亮相,我撕褶子轉身下場——整個表演都是在不間斷的掌聲中進行。我步至後臺之後,掌聲才漸漸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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