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七二


  尚老先生在《四平山》中飾演李元霸。這一人物按《隋唐演義》所講,是雷公轉世,神勇非凡。因此,尚先生勾尖嘴黑臉,掄使雙錘,借用了很多武花臉的功架,彪猛異常。難怪當年尚先生掛三牌武生時,來北京演出,一出《四平山》轟動了京劇界內外行。那時,楊小樓先生正排頭本《晉陽宮》,演的是李元霸與郁文成都比武的情節;二本即是《四平山》。他見尚老先生的《四平山》已被觀眾承認,就放棄了原來要排四本《晉陽宮》(到李元霸歸天而止)的想法,只演頭本《晉陽宮》,不演《四平山》。而後來尚先生是只演《四平山》,不演《晉陽宮》。直到解放後,楊小樓先生已故去多年,一九五一年為抗美援朝捐獻飛機,老前輩們在大眾劇場(華樂園)舉行聯合義演,尚老先生才演出了《晉陽宮》。

  尚和玉先生和楊小樓先生雖同宗俞(菊笙)派,但二人舞臺上的風格迥然各異。楊小樓先生將俞、錢(金福)的特長與自己的特點結合,溶為一體。其表演風格是綿、軟、巧、俏。尚先生也是在尚派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的特點加以發展。雖嗓音欠佳,但功架墩實,棱角分明,雄健有力,以穩、准、狠著稱。二位老前輩能互知彼此之長短,去發揮所長,回避所短,各創自己的藝術之路,又能互相尊重,確是給我們樹立了好典範。

  尚老先生雖年過六旬,但對藝術一絲不苟。《鐵籠山》的起霸,拔劍蹦子,垛泥,應有盡有,與壯年演法完全一致,令人欽佩。《金錢豹》、《水簾洞》是尚先生在壯年時也難得一演的劇目,如今已至高齡,又演此武功吃重的劇目,更是使後臺所有人員和觀眾們驚歎:

  不料這天的演出竟發生了意外的情況。《金錢豹》一劇中,金錢豹「坐洞」時欲赴幡桃盛會,便呼喚小妖們「駕風前往」,隨即從高桌上跳下來。不想,一位好心的檢場人恐尚先生年事已高,從高桌上跳下來有閃失,連忙在桌前墊放一把椅子,以便尚先生蹬椅子走下來,尚先生對待演出一貫認真,不肯偷懶,「唉」了一聲,照舊從桌上往下跳。桌前的椅子反而增加了難度,不僅僅是要跳,而且需要往遠跳,超過椅子才行!尚老先生終是年歲大了,跳下來沒站住,坐在了臺上。扒台簾看戲的我們和觀眾都大吃一驚!我著實埋怨這位檢場人多事,老先生若摔個好歹可怎麼辦呢!更意外的是,人們還未從驚訝中清醒過來,尚老先生已迅速立起,搬起「朝天蹬」(手將腳托住,高抬到頭部)。緊接著在「四擊頭」中掏翎子、墩墩實實地亮相,又在「急急風」中帶風似地跑下場來。觀眾和我們無不為尚老這種高度認真而又剛強的精神所感動。「好!」所有的人,不分觀眾還是演員,齊聲鼓掌叫「好!」直將尚老先生送到後臺。大家平日都稱尚先生為「尚老將」,真不愧是位令人敬佩的「老將」。

  尚先生一下場,我們都圍了過去。

  「尚先生,您摔著了沒有?」

  「您以後可別再跳高桌啦!」

  「真嚇人,沒事兒就好啦!」大家關切地問長問短。那位好心的檢場人,幫了倒忙,很過意不去,也趕過來挽著尚老先生說:「尚老闆,今兒……您看……唉……我……沒捧著您吧?」他吭吭吃吃好容易才「崩」完這句話。

  「我沒什麼。你,棒槌!」棒槌是我們比喻笨人的一句行話。

  「我怕您跳桌子,不方便,特意去給您墊把椅子,沒想到……」

  「你棒槌!大元帥、大將軍高桌點將,墊把椅子下來是賣派頭。金錢豹是妖精,他一說『駕風前往』,『呼』地就下來了,我『過橋』下來(即蹬椅子下來)還是金錢豹嗎?你把妖精當、人啦!」尚老先生是河北寶坻縣人,他操著濃重的鄉音這樣一解釋,大家都笑了。

  「我是怕您年歲大,跳……」檢場人搔著頭皮又找補了一句。

  「你棒槌,棒槌!」大家轟地一聲又笑了起來。尚先生自己也笑了,他接著說:「我唱得了金錢豹,我就能跳桌子!我跳不了桌子,就不唱金錢豹啦!今天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你太——」

  「棒槌!」記不清是誰,故意提高嗓音,模仿尚老先生的口音,代說了一句。大家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尚先生簡單明瞭地講清高桌跳下的道理,闡明了表演手段要服從人物的需要,表演人物必須要有相應的表演手段的道理。並以自己對藝術極端負責的精神,為我們後輩做出了表率。

  就是這天的演出,壓軸戲是程繼仙老先生的《臨江會》。他飾周瑜,肖先生飾周瑜帳下的旗牌官,我還演關羽,貫盛習師兄飾諸葛亮。程先生是京劇奠基人之一著名鬚生程長庚之孫。他自幼入小榮椿坐科。功底扎實,擅演《雅觀樓》、《石秀探莊》等戲。雉尾生、窮生、扇子生、官生也樣樣精通。雖嗓音欠潤,但做工精細、風度翩翩。是繼名小生王楞仙之後,與朱素雲同代並駕齊驅的著名小生。俞振飛、白雲生、葉盛蘭等都是他的弟子。

  我們和程先生事前來說戲,但互相之間的眼神,一舉一動,都配合默契。程先生十分滿意,到後臺就問肖先生:「這戲是你給他們說的吧?地道!」

  「嗐!我還不是捋點你的葉子,按你的路子說的。哪些地方不合適,你再給說說,孩子們也算沒白陪著你演這場戲呀!」

  「不錯,不錯!你教的東西是名不虛傳!」

  「咱們老哥們啦,說句實話,我教他們都是外邊躉來,裡邊賣。有時候是現躉現賣。」

  「有這兩下子就成了呀!唉,我老啦!『崩登倉』那個身段,不敢使啦!」

  「你臉上的神氣,再配合袖子的身段,不用蹦子退步,也都表現出來啦。我還真怕你用這個身段,還好……」

  我聽到這裡,領悟到盛蘭飾演周瑜時的一個動作。那是他向劉備敬酒之時,發現一個身軀魁偉、面膛紅赤、美髯飄飄的大將,眼射怒火地站在劉備身後,便問:「此將何人?」當他聞知此人就是關羽時,心中大為震驚。盛蘭每演到此處,右手反翻袖,背手,左手正翻袖,同時蹦子退步後撤。這一連串的動作,都在節奏極快的「崩登倉」之內完成,是個難度大、有獨特風格的技巧表演,將周瑜驚、嫉、怯的心理,揭示得淋漓盡致。程先生可能就是為不能再做這個動作而遺憾吧!

  這雖是老先生們的隨便說笑,我聽了卻甚有觸動。肖先生就是在與這些好演員配戲的過程中,留心將他們的長處吸收過來,傳、教給富連成的學生們,從而使這些藝術經驗得到繼承和發展啊!

  我陪時慧寶先生演了一場《上天臺》。是孫菊仙老前輩的拿手劇目。時慧寶先生完全繼承了孫派藝術,保持了孫派特點。我很欽佩老先生氣力之足,但與激亢的高(慶奎)派、俏麗的馬(連良)派、委婉的余(叔岩)派比較起來,孫派唱腔明顯地有陳舊之感。

  回憶這次與五老合作演出,使我領悟了一條哲理;時代在不斷地前進,我們的藝術也必須隨之前進。如果只單純地繼承流派,而不去發展創新它,結果就會逐漸失去藝術的魅力,導致有「派」而不「流」,最後瀕於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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