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七〇


  《開山府》即《打嚴嵩》這齣戲,就更不好演了。劇中只有四個角色。馬先生飾鄒應龍,姜妙香先生飾常寶重,肖先生飾嚴俠。這三位都是南北馳名的前輩,藝術威望極高,肖先生又是我的老師。我這個小青年飾演老奸巨猾的嚴嵩,地位都在他們之上,戲名就是《打嚴嵩》,說明嚴嵩是劇中主要角色。孫權、張飛、劉瑾幾個角色,戲保人,容易討俏,好演。而嚴嵩這個人物,從身分、地位、劇情來看,需要人保戲。唱、做、念都必須有體現此角色的特殊手段才行。我很清楚,這場演出是對我的一場嚴峻考驗。有如將我隻身放在天平的一邊,那三位前輩在天平的另一邊。如果我的演出水平一般,天平就會將我高高翹起,再想登上它就比較難了。我必須使天平保持接近平衡的狀態,才能再開拓出一條嶄新的道路。所以,在我扮戲時,肖先生特意叮嚀:「今兒個更要沉得住氣,千萬不要『起尊』(慌)!」肖先生對學生是多麼關心哪!

  我的演出達到了預期效果!還是那句老話:「功不負人」。多年來,我日積月累,留心仿效郝老師,關鍵時候,這些經驗就會發揮威力。而更主要的因素還是這出《打嚴嵩》在當年馬先生與郝老師合作時已打下了良好的觀眾基礎。郝老師塑造了一個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奸相嚴嵩的形象,深受觀眾的歡迎。他們二位分手多年,觀眾強烈渴望再看到這齣戲。故只要我學郝老師,稍有其意,觀眾就熱情鼓勵。我的嗓音也真給勁,出奇地痛快,響亮。肖先生在場上將戲為我鋪墊得平平整整。他扮演嚴俠,是嚴府的家奴,在請嚴嵩出來時念「有請太師爺」一句,音挑得高高的,使觀眾全神貫注地注意看我上場。我「鉚」足勁,在幕內一聲「嗯哼!」,觀眾迎聲給我鼓起掌來,猶如當初在科裡演這齣戲一樣的熱烈,這個聞聲見好的陣勢,確實是對演員的極大鼓勵。

  三場演出都順利結束了。我感到心中無比輕快。從後臺眾人對我的態度便能看出大家對我的演出是極為滿意的。我竭力控制著興奮的心情,慢悠悠地坐到鏡前。當我往絨布上倒些油,開始擦臉時,禁不住哼唱起竇爾墩的幾句詞:「禦馬到手精神爽……洋洋得意我回轉山崗……」

  肖先生卸裝省事,但沒有提前走,特地來告訴我,他想看看君秋的《三娘教子》,然後同我一起走。這天晚上馬先生演的是雙出:壓軸子《開山府》,大軸子《三娘教子》。我卸完裝,看見肖先生坐在後臺的椅子上,仔細地聽著。「你道他年紀小……」從場上清晰地傳來君秋那悠揚悅耳的演唱。這句是層層向上拔高的大腔,他唱得那麼宛轉自如。我走過去站在台簾旁側耳細聽,君秋絲毫沒有吃力之感。我回到肖先生身邊。

  「這麼又寬又脆亮的嗓子,少有。連良唱這段二黃的調門足有六字半調,君秋和他唱一個調門,還能這麼綽綽有餘,韻味又濃,真不含糊!是塊好材料。後起之秀哇!」肖先生不住地向我誇他。後來,君秋挑班唱《女起解》,肖先生大力支持,為他飾演崇公道。

  的確,君秋飾演的三娘,和當年在重慶社《九曲黃河陣》中飾演的三妹雲霄相比,真是突飛猛進了。從觀眾多次的熱烈掌聲可以斷定,君秋的才華已脫穎而出。

  【四十 受教誨 語重心長】

  將要散戲了,我幫著肖先生穿好大皮襖,攙扶著他一同來到戲院門口。恰好,長安街馬路上來了一輛洋車,我向他大聲招呼:「喂!到棉花七條,去嗎?」肖先生連連向我搖手,制止我喊叫,說:「不,不不,我願意走回去!」

  「您累了一個晚上,路程又不近,走到家太……」

  「這是我多年的習慣了。」

  「那麼,我陪著您走吧。」我瞭解肖先生的性格,他生活簡樸,多年來安步當車,是他的習慣。

  「也好!咱們爺兒倆好好聊聊,難得有這樣的功夫!」

  肖先生甩開我的攙扶,邁開矯健有力的步子。

  「年歲大啦,應該多走走路,活動活動筋骨。」他一邊說,一邊往回家的路上走。

  借著淡淡的路燈,我久久凝望著我從少年時就無限尊敬的老師。哦,他那平整寬闊的前額和眼角旁,增添了一道道皺紋。轉眼間,我二十三歲了,肖先生已經年至花甲。為了我們的成長,他花費了大半生的心血呀!佛殿前打把子,被肖先生看見,找去問我喜歡不喜歡學花臉的情景;初學花臉,打不出「哇呀呀」的情景,一古腦兒地又閃現出來……

  「你什麼時候回天津了」

  「明天早上。明天晚上天津還有戲。先生,這三天的戲,您給我再說說。」

  「我是想說呢。這些年,你挺見起色,你心裡也有數,甭多說啦!這三天的戲,都挺好。你在外邊闖練,長了不少見識。連良也向我誇你,說在《甘露寺》宮裡見國太那場戲,最後『五錘』時你出門斜目瞥一眼喬玄,抓袖子下場,跟他配得挺嚴。別人演孫權,都沒有這一『著』。你是怎麼想的?」

  「我想,喬玄破壞了『美人計』,事情要弄假成真。孫權無可奈何辭別母后,回宮另想別計,對喬玄是極為不滿的,可當著母后又不能發作,只能出門時狠狠瞪他一眼,泄泄內心的氣憤。這一眼正好遇到馬先生的目光,他那得意的樣子刺激了我,我才一抓袖子,憤憤而下。」

  「你開竅啦:這就是『戲』呀!」肖先生笑了,接著又說:「還有《佛殿相親》一場,喬玄誇讚桃園弟兄的每段道白,你配合的神氣,層次都很清楚,連良挺滿意,還想約你搭他的班呢!」

  「是嗎?」我充滿希望地又轉臉看了一眼肖先生。

  他接著說:「細琢磨,有些地方,你還欠火候。就說嚴嵩出場前的一聲『嗯哼』吧,你的音調抬得太高了。你想想,我的那句『有請太師爺』為什麼要扯開嗓子把調門定得高高地念呢?」

  「為了給觀眾引神。」

  「不儘然。還為了把大師爺擺的『譜兒』托起來。嚴嵩的『嗯哼』,就應該沉著氣往下壓著念。你來來!」

  我四下一看,夜闌人靜,順治門(宣武門)內大街上,沒有行人。「嗯哼!」我試著往下壓著念了一遍。

  「再往下壓一點!」

  「嗯哼!」

  「對了!就這樣!別忘記,嚴嵩是當朝一品,又是(黑參)滿(花白鬍子),一定要念得有分量!」

  是呀!肖先生「點化」得很有道理,「嗯哼」的調起高了,人物顯得輕飄,沒分量,與嚴嵩的身分、年齡不相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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