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
六九 |
|
在《大賜福》的前邊,先跳「加官」、財神。聽肖先生講,這「加官」乃是唐朝魏征丞相,也有傳說是五代馮道。 大幕徐徐拉開。馬先生戴著加官假臉,著紅蟒,黑相貂,左手拿著四卷條幅(也稱金榜),右手抱著牙笏,踩著「台台乙台乙台台……」較輕快、喜悅的「小鑼抽頭」鼓點,倒著醉步,緩緩上場。至台中,他將一卷條幅打開,上寫「天官賜福」。這時,一位身穿大褂,頭戴帽頭的檢場人上臺來接過條幅,在台中心高舉。加官用牙笏引觀眾來看條幅上的字,然後,又一一打開另外幾卷條幅,都寫著「加官進祿」等等吉祥話,也同樣交給檢場人。 加官下場後。鑼鼓點陵地改換為歡樂氣氛更濃的「大鑼抽頭」,場內氣氛也隨之更活躍了,臺上、台下、演員、觀眾、檢場的、劇場看座的,所有人員都在演員的帶動下,在「大鑼抽頭」中,有規律地、一聲聲不停地叫喊著。「嘿!」「嘿!」……這是歡迎財神爺送財來啦!大家都盼著「得財進寶」,情緒高漲。我扮演的財神,勾金臉。一般跳財神都是帶臉子,我因還要演《大賜福》的財神,故合二而一了。頭戴著「二郎叉子」盔頭,身穿綠蟒,襯高胸部、臀部。右手托著紅盤,上放系著紅綢子的一大錠金元寶和四卷寫著「開市大吉」、「得財進寶」、「恭喜發財」等吉祥祝詞的條幅。在大家的歡叫聲中,我喜悅、幽默地走上場來。將條幅逐一打開給觀眾看清,交給檢場人之後,我雙手托著盤子,示意要將元寶往左邊觀眾席裡扔。這一下,左邊的觀眾們立時激動起來,「嘿」、「嘿」的叫喊聲更高了,甚至許多觀眾站起來,做出準備去搶接的姿態。可惜這錠元寶不能向他們扔去。我轉身又向右邊的觀眾去表示,使他們剛剛產生的嫉妒心理平服了……最後,新新大戲院的經理萬子和穿著嶄新的長袍馬褂,站到下場門的台簾外邊,微笑著向觀眾示意,向財神招手,我終於將元寶扔給他。觀眾大聲哄笑,全場沸騰。萬子和接過元寶,趕快從懷裡拿出一個紅封套(內裝二十元),遞給「財神」。「財神」便洋洋得意地「駕雲而去」了。 《大賜福》的後面,加演一齣武戲(這武戲不能殺人,以圖吉利),是《白水灘》。接著,《甘露寺、美人計、回荊州、蘆花蕩》。馬先生飾喬玄,肖先生飾喬福,張君秋飾孫尚香,我飾前孫權,後張飛,李洪福(李洪春之弟)飾劉備,劉俊峰飾吳國太,馬春樵飾趙雲。這位馬春樵先生,會的戲非常多,是個文、武、昆、亂不擋的「戲包袱」。他能演《四傑村》的餘千,是武生應功;能演《嘉興府》的鮑賜安,是武二花應功;能演《古城會》的關羽,是紅生;也能演《四進土》的楊春和。春秋筆。的陶二謙等老生角色;還能演《夜奔》的林沖。扶風社中缺花臉,他演花臉;缺老生,他演老生。嗓音也隨之變化。他為人和氣,大小活全不計較。稱得起扶風社中層演員的支柱。他的遭遇卻很不幸。他的兒子馬君武長大成人後,工武生,有很好的武功基礎,也參加了扶風社。一次,他們隨扶風社到上海黃金大戲院演出。第一天打泡,有馬君武主演的《螺獅峪》。他在劇中舞雙錘,一隻錘扔上去,能恰好直立在另一隻錘面上。這一絕招,平日他百發百中,穩拿。 這一次偶有閃失,錘沒接住,掉在臺上了,觀眾一陣哄笑。偏巧,黃金大戲院的老闆坐在台下看戲,很不滿意,起身離開座位。剛走進休息室,又聽觀眾一片哄笑掌聲,這位老闆以為錘又掉了,很生氣,也沒有去問清情由就告知扶風社:「給他包銀,不要他演啦!」其實,第二次笑聲是馬君武扔錘成功,觀眾給予的鼓勵。馬春樵先生一怒之下,帶了兒子和一家人去跑小碼頭唱戲謀生。一次不幸乘船觸礁,只有馬春樵一人獲救,腿還落下殘疾,再不能重返舞臺,馬(連良)先生將其養在家裡。六〇年我推薦他到遼寧省戲曲學校任教。後來聽袁菁講(彼時她正在遼寧戲校學戲),他到校不久就患病住院,學校請人侍候,宣到病故。令天,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位馬春樵先生呢?是的,他是一位無聲無息的人物。為什麼要介紹他呢?我想,一盆值得觀賞的花卉,被人們矚目的往往是那絢麗芬芳的花朵和把花朵映襯得更加嫵媚的綠葉,然而那任勞任怨地給嬌花、嫩葉輸送著水分、養料,支撐著花葉使其亭亭玉立的花莖,不是也應受到讚揚嗎?可惜它被花葉遮蓋著,從沒被引起注意。馬春樵先生多才多藝,不計較角色大小,活兒輕重,劇團裡缺什麼,他演什麼,默默地發揮著最大能量,這正是花莖所具有的美德。然而,在過去的社會裡,他受到欺侮,受到淩辱。今天回憶起來,他的悲慘遭遇值得我們同情,他的美德值得我們懷念,而他這種花莖的精神,更值得我們頌揚和提倡。 《甘露寺》演出的盛況空前。此時馬先生才三十余歲,正值中年,氣足力壯。他演唱「勸千歲」一段流水板,唱詞長達幾十句,一氣呵成。唱腔根據詞意情感,不斷變換節奏,聽來瀟灑、酣暢。動作、神情與唱腔、詞意配合諧調,堪稱聲情並茂,引人入勝,是名不虛傳的一曲絕唱。我扮演孫權坐在喬玄對面,比以往在台下觀眾座位上聽得更清晰,更準確,情不由己地被馬先生的精彩演唱所陶醉,也隨著觀眾的掌聲暗暗在心中稱讚叫好,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分和職責。我想起在科班時,聽肖先生與郭春山先生聊天談到,有人貶馬先生這段唱是「數來寶」,郭先生忿忿不平地說:「數來寶也是藝術,能用到京劇裡,同樣不簡單呢!」說得對:觀眾多歡迎阿,馬先生接念的一段臺詞——「啟奏國太……」完全被掌聲的浪潮所淹沒了。但當我隱約聽到馬先生念「得配君子也」這一句時,猛地意識到我是在演戲,不是在聽戲,趕緊接念我的臺詞。虧得我反應快,否則,就要出差錯啦! 馬先生是以「流水板」取勝的首創者,這段「勸千歲」是馬先生代表唱段之一,誰演《甘露寺》這段唱,都要按馬先生的唱腔演唱。曾有位名演員試將這段「流水」改為「二六」,剛一起唱,觀眾就譁然,不承認。足見,這段唱腔經住了時間的考驗,已成為深入人心、膾炙人口的優秀唱段。 後兩天的演出,對我來講,可以說是一次小測驗。 馬先生對舞臺演出,有兩個突出的要求:一是「淨」,二是「嚴」。所謂「淨」,是他的化裝乾淨,服裝乾淨,水袖、護領、靴底保持三白。為此,他的化裝室收拾得非常清潔;擺上一面大鏡子,以便於檢查自己的裝束;地上鋪設一領新席,以免拖地的戲衣被沾髒。他也極力要求一些龍套角色保持舞臺上的「淨」。那時,基層演員生活較苦,他補貼每人四角,請他們剃淨鬍鬚,理好發,再來化裝。所謂「嚴」,是要求整個演出認真嚴肅,並且要胡琴托得嚴,樂隊打得嚴,其他配角「傍」(配合)得嚴。 《法門寺》一劇的演出,我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大審」一場,按照常規,我扮演的劉瑾,每審過一人後,都要回首問郿鄔縣趙廉:「縣太爺,該帶誰了?」趙廉回答該帶誰,劉瑾再向衙役重複一遍帶某某上堂。這樣多次重複,拖遝、繁瑣、乏味。馬先生就不願在這些毫無意義的臺詞上花費唇舌。可是,類似這種比較大眾化的劇目,台下並不對戲。馬先生的演法,我並不瞭解,就在劉瑾審過劉彪之後,剛要問其再帶誰上堂,飾演趙廉的馬先生,自己就向差役念出:「帶劉公道!」我心裡一怔,馬上刹住將要念出的臺詞。他為什麼要搶過這句詞呢?劉公道上場的時間很短,不容我多想,但我已清楚地認識到馬先生要「馬前」,就主動免去再次詢問 郿鄔知縣的臺詞。馬先生對我在舞臺上能敏感地領會他的意圖、隨機應變,沒發生「撞窗戶」(雙方同時念詞)的現象,感到非常滿意。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