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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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余先生將「起霸」、「槍架子」的軟硬勁頭,乃至如何提甲、扣腕的細微動作,都一一加以指教,宛如一位雕刻家在月下精雕細刻一件藝術精品。興之所至,老先生索性脫下了長夾袍,將動作、唱腔、念白,都示範出來。老先生手、眼、身、法、步,高度配合,臻於精妙之境。 「陳友諒下位把話講,背轉身來自思量……」儘管余先生只是低聲吟唱,可是那醇濃的韻味,依舊沁人心脾,迷人動聽。連院內花草裡不知疲倦的蟋蟀也仿佛自覺地停止了鳴叫。而影壁前綻開的子午蓮,也紛紛從魚缸裡探出身子…… 不覺東方泛白,晨曦初露,通宵陪伴我們的彎彎明月和閃閃群星,目送我們返回室內後,才悄悄地離去。 * 十二月三日,《戰太平》公演。 我乘坐人力車去新新戲院,剛剛走到和平門前,火車來了。攔擋車輛行人的破木杆,緩緩地往下放。我用腳踩了一下踏板上的腳鈴,喊「快搶著過去!」車夫聽見,又往前決行幾步。 「不許搶行,退到欄杆外邊去!」看路人搖著綠旗,大聲申斥。我們和另外幾個行人只好退了回來。欄杆放平後,過了一會兒,一輛車頭從東向西慢慢爬行而過。車夫端起車把,做好前行的準備。但是欄杆並沒象平時那樣,火車一過即刻抬起。又是幾分鐘過去了。我掏出懷錶,借光亮一看,不到九點,心想問題還不大,我趕到劇院,程玉菁的壓軸子《十三妹》也就將將開始。這齣戲有三刻多鐘,我有足夠的化裝時間。 突!突!突!火車頭慢騰騰地倒行回來,它不再前行,也不後退,停在對著馬路的地方一個勁地往外噴白霧。我有些著急了,不住地埋怨這破火車頭太誤事!晚上是少春在新新大戲院首演余先生親授的《戰太平》,若是誤場,可麻煩大了!哪怕從家裡再早出來二分鐘,也不會被攔在這裡著急。我又掏出表來盤算,如果從現在起,十分鐘之內放行,還能有不誤場的希望。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輛一會兒前行,一會兒停住,一會兒後退的車頭。時間太長了,堆積的人力車、馬車、幾輛汽車和行人都不耐煩地騷動起來。我也與車夫商量好,爭取用最快的速度到達「新新」,我給他加幾毛車費。小夥子高興地答應了。 火車頭終於開走。吊杆抬起的瞬間,人們就象參加長跑的運動員聽到起跑的槍聲那樣往前沖去,我坐的車一下子竄出了幾米遠。 車行至府右街,我看到路邊排滿了汽車,一直順延到新新大戲院門前,這景象頗使我震驚。余老先生盛名橫貫南北,因身體患病,及早息影舞臺。這次親授愛徒,演出余派代表劇目《戰太平》;消息一經傳出,轟動一時。「餘迷」們紛紛從上海、天津等地趕來看戲。聽說當時,北京飯店、六國飯店裡幾乎住滿了這樣的觀眾,莫怪汽車如此之多。 車走得很快。我由衷地感謝這位小夥子,提前多準備出五角錢,下車時,告訴他不要找錢,就直奔後臺去了。 陳椿齡站在後臺門口翹首相望,急得團團轉。見我跑過來,他搓著雙手,一口氣地說:「哎唷!袁老闆,您怎麼才來呀?場上已演到十三妹給安公子提親啦!一再的馬後……」的確,時間太緊張啦,「陳友諒發兵」是第一場啊!我簡單地告訴他,我被火車截了,就急忙去趕裝,經過二十多分鐘的「奮戰」,一切準備就緒。 《戰太平》開演了。觀眾議論紛紛,劇場內「嗡」,「嗡」,一片嘈雜,就連大鑼的聲響都相對地顯得音弱。直到我上場,觀眾席裡仍然亂轟轟。「統領雄兵,取太平。掃蕩煙塵,馬到功成。」我放足嗓音念這幾句,「官中詞」改為專用的「虎頭引子」,「煙塵」歸鼻音,取得良好效果。觀眾們終於不再說話,靜下來安心看戲。我很高興,沒有白費心思。那天,聽余先生講,陳友傑「起霸」是錢金福先生以優美的工架來壓住場。這樣,扮演陳友諒的裘桂仙先生也就無需費力,只念普通「點線唇」就可以了。而我們這位扮演陳友傑的演員沒有錢先生那樣高的藝術威望,恐壓不住場,結合我們的具體情況,我將陳友諒的普通「點絳唇」改為「虎頭引子」,果然,這既能發揮我之所長,又能起到「壓場」的良好作用。 少春在幕內喊了一聲「回府哇!」就迎著熱烈的掌聲上場了。我回身去將摘下的盔頭放好,剛要去掭頭(摘下頭網等),就發現台下伴雜著歡叫的掌聲,久久沒靜下來。怎麼回事?這裡不應該有掌聲!是臺上出差錯啦?……我忙將掭下的頭網放在桌上,急返下場門處觀看。噢!原來是余先生給少春把場子呢!余先生穿著一件團花藍袍子,黑坎肩,頭上戴著一頂額前鑲有綠色碧玉和珊瑚帽頂的黑緞子瓜皮帽,手裡端著鍍得亮錚錚的水煙袋,威風凜凜地站在下場門台簾外。觀眾瘋狂般地向他鼓掌、喝彩。老先生微笑著頻頻向觀眾點首致謝。他很興奮,平日黃白的面色變得紅潤了。很多關心京劇界的記者不請自到,搶拍鏡頭。一亮一亮的閃光燈,使劇場的氣氛更加熱烈了。以後只要是少春表演的關鍵時刻,余先生都要出臺簾外站腳助威,觀眾也就相應狂熱一陣。余先生退回台簾內之後,抓住表演空隙,向少春喊話:「很好!」、「沉住氣!」少春退回後臺,余先生還要過去幫他整整服裝,捋捋甩發,連我這旁觀者的心裡都感到熱乎乎的。 《戰太平》的唱功、做功都繁重。唱腔中高八度音多達幾處,象「齊眉蓋頂」、「一聲炮響驚天地」等,少春演唱毫無疲勞、吃力之感。高音域唱腔,他綽綽有餘,撒得開,放得足,毫不帶虛音。「陳友諒下位把話講」和「大將難免陣頭亡」等段是余派精華之所在,少春字字味味將餘派風韻體現無遺。我聽了,真為他高興。隨著余先生的反復課教,嚴格要求,少春用心學習,又請余先生的琴師王瑞芝給其調嗓,進一步加工、找勁頭、找尺寸、找氣口,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攀登上餘派演唱的高峰。 談其功架,更為精益。只從簡單的基本身段——子午式亮相、出手、提甲、拉山膀、抖靠拍子等來看,手、眼、身、法、步配合有素,一招一式都嚴格遵循了文武老生所要求的氣度和節奏。就是被擒的虎跳,也學宗其師,是直而不快、穩而不溜。勸降一場,斬千歲朱元信時,花雲焦急難耐,「咚」、「大」,號鼓一通,少春猛將頭前的甩發甩到腦後,緊搓手中銬鏈,跨右腿,踢左腿,走穩且碎的搓步。然後,右腿大跨步旋轉一圈,弓箭步亮相,向下場門一望再望……此時,舞臺上一切音響停止,只聽見花雲手上「嘩、嘩、嘩」的銬鏈相擊之聲。觀眾們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系列又帥又美的動作。這些動作,沒有武功基礎是不行的。尤其是穿厚底跨腿一周的動作,難度較大,但有了武功而鋒芒外露也不行。少春是自始至終保持著文武老生的風格,毫不露武生的氣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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