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六四


  「不錯,白天睡了個香香的午覺。我出科時,搭尚先生的班社,經常夜裡通宵排戲,問題不大。你呢?」

  「白天背背詞,準備,準備。晚飯後,眯了一會兒,也沒睡實。」

  「看你這精神勁兒,可不象沒睡的。」

  「當然,當然。」少春笑著點頭回答。看得出來,少春是在盡力抑制著內心的激動,但無論是從他那閃爍的目光,還是微微上提的嘴角,都流露出無比喜悅之情。別看少春在舞臺上喜、怒、哀、樂的面部表情那麼鮮明,平時卻是寡言持重,經常是板板的一副面孔,葉盛章師兄曾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冷面」。可是,這天他的話格外多。我們閒扯一陣以後,就言歸正傳了。

  「那天,我看你演《兩將軍》的馬超,出場、亮相,跟一般的不同。這齣戲,你也是向丁(永利)先生學的嗎?」我問。

  「是。您說上場亮相——,」他略一思考,接著說:「我是斜身上場,斜身亮相。」沒等他說完,我搶著說:「對,對!又好看,又和同紮白靠的趙雲有區別。好!「

  「不光為這,丁先生說過,別看馬超也是上將之一,他生長在西涼(現甘肅武威),那裡是樹少人也少的地方。馬超有勇少謀,側身上場,側身亮相,表示他的『蠻』。」

  對呀!《三國演義》介紹馬超之父馬騰系羌女所生,所以,在《七擒孟獲》一劇中馬超的堂弟馬岱,掛八字鬍,身穿改良靠,頭戴倒纓盔,足蹬花薄底靴,也很有「蠻」將的特點、氣度。我們表演一角色時,一定要搞清他的來龍去脈、生活環境,才能抓住角色特徵。加以充分體現,所表演的人物才會飽滿。丁先生追隨楊小樓先生多年,教得就是非同一般。

  「三哥,我很佩服,您真會演戲。張飛的臉譜勾得喜興,做戲有神,和奸陰的曹操有天壤之別。一個角色一個樣。我們老爺子(指他父親李桂春先生)真沒少誇您。」

  「嘿嘿,你能文能武,能唱又能翻,我也很佩服。你那筋斗范兒多正呀,《智激美猴王》的竄塔,真棒!」

  「您哪知道哇!當初,給我開了筋斗范兒以後,我能串五個虎跳前撲,老爺子還是不讓撒把(不抄扶),怕走了范兒,怕將來筋斗翻得不順。他說,這和唱、做、念一樣,要順,功底要扎實。」

  正說間,余先生推門走進來。他穿著一件籃色長夾袍,一雙潔淨的裡福呢面小圓口便鞋。在燈光下顯得清臒,卻又透出剛毅。

  互相寒暄幾句之後,余先生就將我們帶到庭院中。

  在這靜謐的初秋之夜,我和少春聆聽了余先生對《戰太平》一劇的指教:

  「《戰太平》這齣戲,原本的第一場是『金殿』。花雲應召上殿,只有幾句臺詞,就領旨而去,作為全劇的主角,這樣出場,沒氣魄。而且,回府後,還要將領旨抗敵的經過向兩位夫人『背』一遍,很重複。所以,我將『金殿』一場刪去,使用二場的花雲上場。先在幕內喊一聲『回府哇!』隨即踩『水底魚』的鼓點快步上場,比較醒目。但是,二場開始是二位夫人『小鑼打上』,每人一句定場白:『夫受皇家爵』,『妻沾雨露恩』。念完歸座。然後花雲上場。如果將這變為第一場,舞臺氣氛差,觀眾們也沒有靜場,效果不好。所以,第一場就改成現在的『陳友諒發兵』,讓陳友傑『起霸』。錢(金福)先生演這個角色時,借用了《鐵籠山》中司馬師的路子,用翎子『起霸」,很有獨到之處。既不刨後邊的花雲『起霸』,又將場子壓住了。」

  余先生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滔滔不絕地說著。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字字都很有分量。我聯想到郝老師演《落馬湖》改李佩的臺詞、演《除三害》改周處的臺詞,乃至對《風波亭》中張保的改動……都意味著,一個好演員等著吃劇本中給的現成飯是不行的,一定要通觀全劇,統籌安排,一定要有重新加工劇本的能力,使其更完善,更適宜體現人物性格。從前輩們的實踐中,我所悟出的這條經驗,在我的舞臺生活中,一直起著指導作用。不論我接到什麼劇本,即便我在劇月中扮演配角,也要進行適當修改。《李逵探母》、《九江口》、《黑旋風李逵》等劇,演到現在,也未停止劇木的修改。因此,青年演員們一定要關心劇本,培養自己對劇本的再創造能力。

  余先生透徹地講解了改動劇本、安排場次的意圖後,讓少春先走一遍上場前後的動作。少春手執「馬鞭」,到九龍口亮相後,隨著「水底魚」鼓點,「加馬」前行,到台口,又一「加馬」,「勒住」。

  「停住!」余先生搖了搖手又看著我說:「這是個普通出場,你按著花臉的架式也走一遍我看看。」我硬著頭皮也走了一遍。

  「你們兩人走的,只能算是看得過。鑼經踩得都不夠准。『水底魚』的鼓點有快有慢,腳步就也得有快有慢。你們的步子快慢一致,是似乎踩上了,又似乎沒踩上。記住:鑼鼓為腳步而打,腳步要適應鑼鼓而走。再有……你先說說,舞臺上,用馬鞭『加馬』是什麼意思?」少春說:「讓馬快走!」「走到台口的勒馬呢?」少春眨了幾下眼睛回答:「來到家門,讓馬停住。」少春臉上已透出不解的神情,我心裡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們都吃了十幾年的戲飯了,余先生怎麼向我們提這麼簡單的問題呢?余先生聽了少春的回答後,微微一笑,又問:「既是來到家門,讓馬停住,為什麼在勒馬時先用馬鞭『加馬』呢?這一『加馬」,馬會快跑,還能及時勒住嗎?二位夫人都在門外相迎,馬在門前飛奔,花雲豈不是要越門而過嗎?」這幾句話把少春和我問得啞口無言,我倆默默地對視了一下,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們看著!」余先生從少春手裡拿過馬鞭。

  「〇大台|倉才|倉大八來才|倉大八來才|……」余先生一邊出場亮相,一邊念起「水底魚」的鑼經。他「加馬」,前行,步伐中用了個小「搓步」,又帥又俏。到台口,側身一緩馬鞭,勒馬,停住。

  「看見沒有,亮相後的『加馬』是心急嫌馬慢,快馬加鞭嘛。馬快了,我們的步子就要加快,中間用小『搓步』,表示他行路之急,又能與鑼經節奏吻合。來到家門,自然要讓馬停住,絕不能再『加馬』,而是緩一下馬鞭,做個勒馬的輔助姿勢。記住:身段不能胡用!」

  余先生這番講解,我牢牢地記在心裡。「加馬」、「勒馬」這些普通、常見的程式動作,從沒引起過我的注意。然而,其中竟有著貌似簡單而又深奧的道理。在藝術的海洋裡,我僅僅只知其一粟呀!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我領悟到在舞臺上每一個動作,不單單是要求其外形好看,或是很象某某前輩,更需要的是追究一下是否符合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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