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六〇


  我們排《十八羅漢鬥悟空》,我主動要求飾演粗獷的伏虎羅漢。他手中的武器是圈。前幾年在華樂園練功向張雲溪學的哪吒耍圈,現在有了用武之地。我將圈扔出去使其滾回原地,用腳套起,串在腳脖上連轉數圈,再高高甩起,伸出左臂,使因斜挎肩上。還與少春編了一套「棍穿圈」的武打。觀眾們見架子花臉能引用武生的技巧,十分讚歎,給了我極大的鼓勵。

  遊藝會的演出,每天都不間斷,星期日還要日夜兩場,比較累。記得有一天,是日夜兩場《牛郎織如》日場演出結束,我心想過不了多人夜場戲就開演了,索性不卸裝。我叫些小食堂的飯,好歹吃些,就在三樓休息。陰曆七月的伏天,氣候正悶熱,一頓飯吃得我熱汗直流,順手拿起手巾擦臉上的汗。這一擦的結果是滿臉開「金花」(金牛星勾金臉)。臉,只得重洗、重勾,反而多花了時間。想來,懶也不是好偷的呀!

  我和少春還在初交階段,藝術上彼此都很敬重,生活上來在逐步增多,感情也很溶洽。

  連續幾期的演出,使我在天津打下較雄厚的觀眾基礎,同時,也結交了一批天津京劇名票(業餘愛好者)。其中一位卞範吾(號稱卞十三爺)學演花臉,請我給他排演《連環套》中「拜山」一折。演出時特約我去看戲,並給他們勾臉、把場子。這天的劇目是卞范吾主演《拜山》、軍閥張勳側室之子張某主演《黃鶴樓》(飾周瑜),大軸子是近雲館主和大東皮鞋店的一位經理(名字記不清了)合演《寶蓮燈》。近雲館主宗梅派,擅演《紅線盜盒》、《廉錦楓》、《別姬》等劇,在天津頗有與當時的雪豔琴(四大昆旦之一)並駕齊驅之勢。

  一個月的遊藝會未曾結束,陳椿齡(李桂春已約他做少春組班社的管事)與萬子和(已做新新大戲院的經理人)同到天津,約少春到北平第一流的新新大戲院(現坐落西長安街上的首都電影院)演出。李桂春老先生聞聽,拍手說道:「太好了!說不定這次演出,就遂了我們爺們北來的心願了。」

  八月初,我隨少春一同回北平演出。

  【三十四 應邀請 郝老觀戲】

  秋陽煜煜,使新新大戲院門前剛搭起的五彩牌樓越發鮮豔奪目。來往行人不由得停下腳步,看看那用各色紙花拼成的「歡迎上海新到文武老生李少春藝員來北平演出」的字樣,聽聽從裡面傳出的琴、鼓樂聲和不時響起的掌聲、喝彩聲。

  戲院內的舞臺上,戲演得很起勁。一位頭戴方巾,身穿青褶子的寒儒,高唱著:

  相府(哇)門前殺氣高;
  密密層層擺槍刀。
  畫閣雕梁雙鳳繞,
  亞似天子九龍朝。……

  如此威嚴的相府,這寒儒竟昂首挺胸,高甩長袖,邁著輕盈的步子,搖搖擺擺地走了進去。見了上座的丞相曹操,微微點頭打拱,行一般常禮,而未躬行大禮,好一副形神兼備的狂士之態!驕橫不可一世的曹操,見此情景,只兩眼略略一膘,就已泄出內心的奸詐。

  這就是我和少春在北平新新大戲院首次演出的《擊鼓罵曹》。少春扮演寒儒禰衡,我飾曹操。少春雖有驚人的武功,但他從人物出發,因人而異,扮演禰衡這樣的儒生,就不帶絲毫武氣。曹操羞侮禰衡,貶他為鼓隸。禰衡微微冷笑後唱。

  ……罷,罷,罷,
  暫且忍下了,
  明日自有我的巧妙高。

  隨著「巧妙高」三字,少春三擺水袖,然後,右手轉袖、背毛左手輕撩褶襟,端的是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儒士。

  他在此劇中極力發揮著自己的唱功才能,以聲奪人,聲情並茂。導板一句:「讒臣擋道謀漢朝」幾度翻高的激亢唱腔,他唱起來氣力充沛、自如。「楚漢相爭動槍刀」一句,「動」字平直上挑。爽脆地進出「槍刀」二字,尤為動聽。下面一句「我手中缺少殺人的刀」,他改唱「殺賊的刀」。一字之差,目的性更明確了。我此時的表演很少,仔細聽少春演唱,兩眼直視前方,忽然發現台下前排座位上,稀稀疏疏的觀眾中,有一副非常熟悉的面孔。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迅速朝他看了一眼。那挺實的腰板,莊重認真的神態,慈祥的面孔是那樣地親切。千真萬確,是郝老師看戲來啦!我頓覺全身發熱,脈搏增快。刹那間,我意識到自己是在舞臺上,不能分神,於是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可是,我又陷入了新的思想矛盾之中,曹操聽鼓的一段表演,是漂學(即自己看會的)郝老師的,未必準確。

  現在郝老師就坐在台下,我豈不是在孔夫子面前賣「三字經」麼!真有些拿不出手。要不然,這回就按一般的演吧!免得讓郝老師見笑。但這一閃念很快就被驅逐了。不是嗎?幾年來,我一直渴望著郝老師看我的演出,並給予指點,就是苦無機會,好容易那次在科班陪高慶奎先生演《潯陽樓》,恰好壓軸子是郝老師演頭本、二本《忠孝全》,在他候場時,我找機會和他見了面。郝老師認出是我,挺高興,還想要看看我的演出。可惜,《奪魚》這場戲間隔著《坐樓殺惜》,時間較長,郝老師還有別的事情,不能久等,沒能看我的演出。真遺憾!這次郝老師是被李桂春先生請來的,借此機會,使他看到我的演出,是我求之不得的幸事,我應該格外提神,將戲演好。有朝一日,我一定拜郝老師為師,醜媳婦早晚要見公婆。我演得對與不對,再向郝老師求教,怕什麼!為什麼要臨陣退縮呢?

  咚、咚、咚咚……節奏清晰、鏗鏘悅耳的鼓音緩緩而起,漸轉激越,聲聲急猛如雷,是在發洩這位赤身的擊鼓人內心之憤怒,是在痛斥奸相曹操。曹操,也就是「我」,先是悠然自得地聽著,逐漸,隨著鼓音的轉變,開始聽出鼓聲之中另有弦音;起身站立,側耳細聽,啊!是在斥責我「挾天子,以令諸侯」,我滿臉慍怒,踱步再聽,更難容忍,氣得跌座椅上,幾待發作,終於強壓怒火,想出借刀殺人之計,派禰衡會見劉表……我將平日所學到的點點滴滴都認真地發揮了出來。

  《罵曹》之後,墊了一出程玉菁主演的《十三妹》。然後是大軸子《兩將軍》。少春改扮馬超,我趕扮張飛。此劇中的張飛是武二花臉應工,平時由張連庭師兄扮演。因此次是在北平首演,李桂春先生為了加強陣容,執意要我和連庭師兄合演此角色。前半部張飛鬧帳,馬超罵城,張飛有較多的性格表演,由我扮演;開城會陣再由連庭師兄接演。我只好依從。少春飾演的馬超格外具有猛將風度,尤以瓷實的靠功,間不容髮的開打,緊緊地吸引觀眾。他與張飛的「快槍」,由慢入快,連續三次「搭兜」、「一刺」、「蓬頭」、「刺肚」,緊密無隙,難解難分。挑燈夜戰,馬超、張飛已卸去鎧甲(大靠),從馬戰轉為步戰。少春身著素白箭衣,摘去「倒纓盔」,甩發散放,越戰越激。二人扭做一處,少春向後甩身過了「小鬧叉」,又全身躍起,脖梗著地走了一個「烏龍絞柱」,那未用嘴叼的甩發,依舊是那麼齊整。劉備賠情後,馬超高喊一聲「收——兵——哪!」嗓子又脆又亮,震動了整個劇場。觀眾們無不為少春真文、真武的高超藝術所贊服,那雷鳴般的狂熱掌聲,直到大幕落下、鼓樂聲停,仍然未斷。

  接著,《十八羅漢鬥悟空》和新排的《周瑜歸天》(他飾前魯肅、後周瑜,我飾張飛)連續上演,都獲好評。上座率自然是直線快速上升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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