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五二


  「唉!別提啦!那天早上四點半,天將濛濛亮,轟、轟的大炮聲把我們都震醒了。弄不清是哪打仗,聽炮聲高咱們不遠,你哥哥說,跑吧!我想著,往哪兒跑哇?聽天由命吧!八點多鐘,炮聲算是停了,西屋你蝦米海大哥也拉不了洋車啦!說是日本兵炮轟蘆溝橋。十一點多,炮又響起來啦,你哥哥跑回來說,看見別人家將棉被堵在窗戶上擋子彈,我和你二姐趕緊縫布袢,將被子也掛在窗上。這幾天都亂亂哄哄,我擔心著,真若打起仗來,你被截在外面,咱們一家子是不是還能見……面……呀!」媽媽哽咽著,流下眼淚。

  「我已經回來啦,您就別……」

  「是啊!」媽媽撩起衣襟,擦乾眼邊淚痕,破涕為笑地說:「總算平安回來啦!」

  正說著,一股糊焦味沖進我們的鼻子,「鍋!」一旁聽得入神的二姐喊了一聲,跑過去一看,還用說,鍋裡的菜燒糊了。

  「幾天都沒吃到菜,今兒你哥哥好容易搶著買了點,又燒糊了,真是……」母親一邊端鍋,用萊鏟不住地翻攪那發黑的豆角,一邊可惜地感歎,既捨不得將它倒掉,又不肯讓我吃糊菜。

  「糊就糊著吃吧;回到家啦,吃什麼都是香的。」我高興地說著,順手捏了一小塊豆角放在嘴裡。「真香!媽做的菜就是好吃!」

  「那就湊合著吃吧,這一斤三角的價錢比平時漲出好幾倍,倒掉太可惜。唉,米也漲價,面也漲價。仗打起來,就更不知會怎麼難啦!」

  七月底,北平淪陷。侵華戰爭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無數顛沛流離的難民,露宿在北平的街頭巷尾。日本兵把守著四面城門,天一擦黑,城門緊閉,市民們不敢上街,不敢出城,家家戶戶人心惶惶。不久,華北政務委員會在日軍操縱下成立了,為了給日軍主子的侵華罪行塗脂抹粉,出告示讓商店開門、劇場恢復日場戲。於是,慶樂戲園約請文杏社演出。這些日子以來,城內貨源缺少,投機商乘機詐騙錢財,高抬物價。我們每日維持著低水平生活,錢也仍象水一樣地流出。不唱戲,就沒錢,特別是一般演員,生活困難就更大,對演出的要求是迫切的。我們也預料到,這樣的戰亂之年,有多少人能有閒心看戲呢?所以,為了叫座,準備第一場演《群英會》,第二場演《四進士》,第三場演《青梅煮酒論英雄》。這幾場戲,日常演出不論在北平,還是到外埠,都是逢貼必滿的。尤其是《群英會》,盛藻哥飾演魯肅、孔明、特約李洪春先生扮演關羽,吸引力很強。雖是如此,結果,仍不出所料,第一天只賣了三百張票,勉強地開了廣告費,和基層底包的戲份,我和盛藻等分文未領。第二天更慘,連底包錢也開不出了,只得被迫停演。其他恢復演出的班社也相繼全停演了。

  我只能終日困守家中,長籲短歎。為了不使歲月蹉跎而過,每天清晨去壇根喊嗓,在院裡練練功。下午,到離我家一箭之地的西口庫堆胡同盛藻哥家中。我們哀歎之余,將全本《三國志》——從桃園三結義起到諸葛亮七星燈借壽斬魏廷止,如何分段演出,如何搭配人員等,一一進行醞釀。這些想法在以後的時間裡陸續得以實現,排演出二十餘出三國戲。如:《桃園三結義》、《打督郵》、《孟德獻刀》、《溫酒斬華雄》、《許田射鹿》、《論英雄》、《斬車胄》、全本《彌正平》、《馬跳檀溪》、《火燒博望坡》、《漢陽院》、《長扳坡》、《漢津口》、《舌戰群儒》、《激權激瑜》、《臨江會》、《群借華》、《六出歧山》(包括《雍涼關》、《天水關》、《罵王朗》)等。

  數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看看時近臘月,生活用費有出無入,去南京等地的餘款已用盡,全家人暗暗焦急。

  一天,盛蔭哥興沖沖來到我家,他進門就喊:「三弟,號外!號外!」惹得西屋李大媽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到我們屋裡來聽號外消息。

  「哈爾濱、瀋陽兩地戲院聯合約咱們去一部分人演出一個月,包銀一萬元,吃住、路費在內。你的包銀還是七百五十元,怎麼樣?」這消息稱得起頭條號外,我高興地追問:「什麼時候去?」

  「正月初一,在哈爾濱華樂舞台打泡!」

  「太好了!」

  「且慢高興!愚兄還有下情回稟!」

  我用手將桌子一拍,伸出食指、中指,指著他說:「慢慢地講來!」我們心裡一時興奮,竟將臺詞搬出來,李大媽、媽媽也被逗得跟著我們笑了。

  「哈爾濱、瀋陽屬『滿洲國』。聽說,那裡市面很亂,便衣、警察動不動就打人。飯館、戲院前後臺都混著便衣,不認識的人,不能多說話……簡單地說,傳聞到東北見了電線杆子都得鞠躬!」他皺起雙眉,笑容也被驅趕得無影無蹤。沉默片刻後,我說:「咱們唱咱們的戲,少說話,別招惹是非……」

  「對,只要咱們諸事謹慎,就不會捅漏子。我還要到世玉等幾個人家裡送信呢,明兒個咱們再碰面。」盛蔭哥說完告辭而去。

  「這地方可是不能去,誰都知道出關不是好事。這年月,窮,不怕;求得人平安,就是福!」母親等我送走盛蔭回屋,連連搖頭地勸我。

  「是啊,照我看,聽你媽的話吧,在外邊出點事,得把你媽急壞嘍!連我這坐在家裡不出門的老婆子都聽說過,去闖關東的十個有九個回不來!」李大媽也在旁搭腔,極力反對。

  「你們太年輕,腦子熱,不知深淺,這是蜜餞石頭子兒,好吃難克化。」母親說。

  「這年月,沒咱們的路可走哇!什麼世道……」李大媽叨叨著回到自己屋裡。

  我和母親相對沉默了許久,當然,想的都是去,還是不去。

  「媽,我想還是去吧!」我先開口了,「打七月裡我從上海回來,到現在五個多月了,就演了那兩場戲,還沒拿戲份。眼下物價漲得厲害,去南京、濟南積余的錢全花完了,眼看年關又到,甭提過年,就是要帳的,咱們也沒法子對付。要是有了這七百五,還些急帳,剩下的也夠維持一陣子!……」

  母親坐在我那張綠床上,沒有說話,提起衣角擦了擦流下來的眼淚。母親為難極了,讓我去演出吧,家裡日子能緩口氣,但又怕兵荒馬亂之年,我在外遭到不幸;不讓去吧,家中的困境實在難以解脫。

  「聽說,南邊的仗打得很厲害,日本人把南京也占了……」

  母親聽了此話連忙抬頭向我示意:別說!我醒悟到媽媽是怕二姐聽了著急,二姐夫被截在浦口,不知去向,已經幾個月沒音信了。

  「唉!這年月,還有誰能來過角兒唱戲呀!」我歎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凳上。

  「還有……還有,重慶社我辭了,文杏社沒聽別人的挑唆,一直與我合作。這幾個月,我和盛藻哥琢磨了許多三國戲,想排,想演,就是在北平沒辦法開鑼。好容易,哈爾濱約了我們,我不去,您想,成嗎?于情於理,不去不成。媽,我唱我的戲,誰能把我怎樣:您儘管放心,我也不是惹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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