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四六


  我們赴濟南巡演,住在河南旅社,還在進德會演出。園中老虎、鎮驚壓邪的長命鎖猶在,依然招徠著大批遊客,但對我已失去了吸引力。無事的時候,經常在苦思日漸艱難的日子。我們先後演出十五場,其中有三場是義務戲。一個月以後返京,那時已是秋季。葉大哥(龍章)、葉二哥(蔭章)都到車站迎接,和重慶社言歸於好。不久,尚先生就又幫富連成給盛章排《酒丐》,這齣戲也是當時紅極一時的劇目。

  我呢,戲份錢沒有長,出外巡演一場戲給八元。按規定出外巡演,戲份錢比在京要多加三倍,是十二元。在外面零用開銷大,所剩的錢就不多。辭退富社後,每月又少了二十元的收入,全家人的生活無法維持,只得又開始借貸度日。轉眼又是年底,全家唉聲歎氣地過個窮年。大年三十,我沒敢回家,在外邊溜了一天大街。我在科時欠的帳,不過是十幾元、幾十元,眼下的帳是上百元、上千元。久春戲衣莊和別的債主不斷地前來討帳。後來據母親回憶說:「這個年三十真不好熬,每包幾個餃子就要應付一位討帳人。」只有和尚大爺出面借的一千元,曹掌櫃不來催帳。他說:「你好日子會有的,我不著急。我這點錢也來之不易,咱們先記著吧。他採用利上加利的辦法記帳。儘管兩年後我還帳時,這一千元的借款已變成為二千多元,但對他們肯延緩還帳的期限,我還是非常感激的。

  這年(一九三六年)春節,我們重慶社在華樂園演出《法門寺》。我演太監劉瑾,我還和往常一樣,《廟堂》一場穿紅蟒,《大審》一場換紫蟒。戲結束後,管箱的張寶山告訴我:「久春戲衣莊來人,將那件紅蟒借走了。」

  「你怎麼不跟我說一下,就讓他拿走呢?」

  「他說是借紅蟒做樣子,有急用,非要馬上拿走不可。您在場上呢,我只好讓他拿了。」

  我預感到事情不太妙,第二天趕到戲衣莊找到蘇銳。他向我講了實情:

  「跟您說吧,我們不是看什麼樣子,是將紅蟒收回了。您交了五百元錢,就可著錢數留東西吧,其餘的請您送回來。以後有錢了,您再做新的!」蘇銳竟一反常態,說了這樣毫無情面的話,我感到吃驚。

  「咱們事先不是講好了嗎?你們還講信用嗎?」我理直氣壯地追問。

  「當初咱們講好了,您總得給錢哪:您從做到現在快一年了,除了定錢,一個大錢也沒給呀:我跟掌櫃的沒法交代,您說能怪我嗎?」

  他說到錢,將我的嘴堵死了。

  「唉!我沒想到出科後混飯吃有這麼多的難處!你也知道,沒有這些服裝我就更難了,有重慶社做保的面子,憑咱們這些年的交情,也該幫我一把,日後,我不會忘了你們的!」我近似哀求他了。

  「實話告訴您吧!重慶社已聲明,對您做戲裝的事不管了,等於他們撤了保;我們也耳聞您辭了富連成,搞得挺僵。您也知道,我們全仗著科班在這兒做戲裝,我們不能得罪老主顧!您還是將東西先退回來,憑咱們的關係,您的東西,我給您留著,有了錢,您再來拿,這就夠朋友的啦!」

  我完全明白了。事已至此,多講是無益的,我只留下一件紫蟒、紫靠,因為紫色為官中色(通用色)凡須穿黃、黑、藍、紅色服裝的角色,也都可以穿紫色。幾天後,他們來人將其它的服裝,大包、小包地「取」走了。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惘然若失地怔在那裡很長時間。回到屋內,我呆呆地坐在床上。

  「你要是想哭,就大聲地哭吧!憋在心裡要鬧病!」母親焦急地搖著我的肩膀,重複地說著。

  我慟哭了一場。這件事給我的刺激太大了。多年來,我苦苦練功學藝不覺為苦,就是指望出科後能在這行混出點道道來,憑本事掙錢養家,一家人能過上好日子。然而,出科後儘管我兢兢業業地幹,倒黴的事情卻一件件壓得我喘不過氣。舞臺上,是有能力施展不出,生活上更是一天不如一天。重慶社強行讓我離開富社,使我得罪了母校,還減少了收入,單靠重慶社的微薄戲份,我一家人怎能度日呢!這個損失誰人來管?誰人又曾過問?我只得忍氣吞聲,將這黃連水往肚裡咽。為了生活,我萬般無奈,每星期在徐東明班社演一場,在李洪春班社演一場,掙得幾元,聊以糊口。可這又著惱了重慶社。他們反臉撤「保」,「久春」無情收回戲裝,狠狠地兜起來扔了我一個「踝子」。沒想到就是有了本事在社會上混口飯吃也如此之難!出科時的想法太簡單了,太自信了,為什麼還不知自己能掙多少戲份,就急急忙忙去定制那麼多價錢昂貴的戲裝呢,求之過急,怎能不跌跤呢!想到這裡,我的心情逐漸冷靜下來。眼下是困難重重,可我得咬住牙熬過這一關。郝老師在藝術上能使架子花臉由中、下層地位躍居前茅,與楊小樓、馬連良、高慶奎等人並駕齊驅,也絕不是輕而易舉的啊!他能成,我就一定也能成!我喝了苦水,吃了苦果,就更要繼續發奮,苦學、苦練,等待機會,有朝一日,我定會如願以償。

  寫到這裡,我仍舊感慨非常,當年,擺在我——一個十九歲青年,剛出科的學生面前的,是多麼坎坷的人生之路哇!事業上的失意,生活上的拮据,處境的淒涼,無依無靠的孤獨,世態炎涼的欺辱,都在痛苦地折磨著我。想那時,我望著取走戲裝遠去之人的背影,進入眼簾的只有冬天的枯樹和昏鴉。這使我現在想起內心仍隱隱作痛,遏制不住地要回到今天的現實中,對青年們說一句:「你們趕上好時代了!」這句話是一九五三年,我排演以架子花臉為主的大型劇目《黑旋風李逵》時,郝老師對我能在壯年趕上新中國,加入國家劇院而羡慕、感歎發出的肺腑之言。老師說得好哇!青年演員們,你們在黨的關懷愛護下成長,你們不至為生活而擔憂,不會為搭班社而發愁,不會為置辦戲裝而債臺高築,更不需為拜師而奔波借貸。在你們邁出學校門檻時,黨,為你們安排好一切,也許你們在工作中也會遇到這樣的困難或那樣的矛盾,這是難免的,其性質和我們那時截然不同。而且,可以依靠黨組織去解決。你們多幸福啊!願你們在這個偉大的時代裡,珍惜自己的青春,珍惜自己的藝術,努力奮鬥!為振興我們的京劇事業,為建設我們偉大祖國的高度精神文明而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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