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四五


  年三十這天,佛像貼在南屋正中的牆上,旁邊貼著灶王爺的像。佛像前的八仙桌用布圖罩了四條腳,上面立著用黃紙寫的「三代宗親」的牌位,牌位前是高高的蜜供,蜜供上罩著紅紙剪的網子,兩旁擺放著五盤裝著各式月餅的供盤。桌上燃著一對分別印著「吉祥如意」、「四季平安」金字的大紅蠟燭,閃閃放光,幾炷紫香青煙繚繞。旁邊小茶几上放著我父親生前的照片,供著一碗蜜供和一碗月餅。這濃郁的節日氣氛是我家前所未有的。

  我到尚先生家裡辭歲回來,已經很晚了。南屋內燈光明亮,笑語喧嘩。聽著媽媽從心底發出的笑聲,我心裡就象吃了蜜糖一樣甜美。夜裡十二點鐘,我們都來到院內,我和哥哥點起兩掛小鞭炮,「乒!乒乒!乓乓!」我在清脆的鞭炮中默念著:「瀑竹,你崩吧!但願把我家的晦氣崩得無影無蹤,在新的一年中我們開始美好的生活!」

  【二十六 路難行 幾度失意】

  年,我過得很愉快。但總覺得心裡懸著一件事——我的戲份錢究竟能定多少?這是關係到我一家人生活的大事。一家四口人的生活擔子靠我一個人挑。哥哥受不了洋行的虐待,只待了一個多月,就偷著跑回北平,直到現在沒有工作。三姐年齡也不小了,出嫁需要一筆錢;母親受了這些年的苦,應該讓她過上舒心的日子了。哥哥姐姐們也都說:「起碼定十元。」「沒準兒能定十五元,戲演得好,錢不會少給。」對呀!若論臺上的成績,絕不會給得太少,我們在生活上先勒緊一點,及早將債還清,到時有了節餘,把住的那間東房修整一下,不能讓它再漏雨。……萬一戲份錢少呢?少,又會是多少錢?不會的!媽媽倒比我想得開,她說:「不想不成,想也沒用,剛出科哪能跟人家爭多論少哇!這就夠抬舉咱們的啦!定多,多花;定少,少花。咱們也不是沒過過窮日子。」

  我明白,這不過是媽媽寬慰我的話罷了。

  初一,開箱演出,尚先生和王鳳卿先生合演《禦碑亭》,前邊有張雲溪演的《八大錘》,我演的《英雄會》(即《鏢打竇爾墩》),我飾黃三太,楊春龍飾竇爾墩。戲後,我到帳房領戲份,重慶社的管帳先生對我說:「今天按規矩是拿喜份(喜份低於平日份錢),你剛搭班演戲,給你開的是戲份,往後好好幹吧!」和往常一樣,戲份的紅紙包扣著遞到我手裡,我心裡很緊張,用手攥著紙包,走出戲院,慢慢地將紙包翻過來一看,紅紅的紙包上,那黑黑的墨筆字閃入眼簾,不看則已,這一看就使我從頭頂涼到了腳底下。我急急打開紙包,「一、二、三!」錢數和紙包上所寫「袁老闆三元」完全一樣,我沒有雇車,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算計,重慶社一星期只演兩場戲,一個月演八場。我一場戲掙三元,一月共二十四元。除去每月應付一千元借款的十五元利息,還餘九元。為了勒頭,請管盔頭箱的孫師傅幫忙,一場貼補他三角,共需二元四角。我只能餘下六元六角。就是加上科班每月所掙的二十來元錢,生活也難維持,何況還有幾千元的外債呢!哪年、哪月才能還清啊:我的方寸全亂了……

  回到家中,全家人都在喜氣洋洋地過節,我怎敢唉聲歎氣,只是默默地坐著發呆。母親見我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心裡就猜著了幾分,再三追問,我知道睛是瞞不過的,只好將份錢拿出來。媽媽、哥哥、姐姐都愣了。

  半晌,媽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安慰我,喃喃地說:「唉!別著急!急有什麼用,好在還有科班那二十元戲份,日子還能過。再托你四大爺出面,求曹大爺給個情,先別要利息,哪怕利上加利,將來有了,再一點點還。慢慢熬著吧:日子長著哪!」

  是的,來日方長,我得繼續苦練。我不相信有本事吃不上飯;我不相信,我們家就永遠這樣窮下去。

  *

  繼《漢明妃》後,重慶社又排演了《龍女牧羊》、《比目魚》等幾出新戲,也曾去天津演出十二天,營業甚佳。回京不久,生活又開始捉弄起我來了。重慶社管事人,突然對我說:「咱們最近要去濟南演出,時間不短。我們覺得你應該退出富連成科班,不然到濟南演出你就先別去了!」這難題我一時如何回答得上來呢?他見我沉默不語,就讓我回家想想,明天給他回話。

  為什麼重慶社要我退出富社呢?事出有因,說來話長。還在我臨出科時,富社去天津演出是經尚先生的推薦。他親自給聯繫北洋戲院和我們學生的住處,又親隨赴津,請愛好尚派的觀眾看戲捧場。他住在惠中飯店,每天到劇場督陣,把場子,凡是他給排的劇目,如《娟娟》、《金瓶女》等戲在上演前。都要經他再次加工,可謂熱情、認真極了。這本來是件好事,不知什麼人借題發揮,傳出了閒話。我也曾風聞:什麼富連成要變成尚家班等閒言碎語。尚先生的長子尚長春也到富社坐科學戲,長春入科前練了許多武功,入科後,派長春演《殊砂志》的病鬼,是二路老生的角色。尚先生聞訊後,立即讓長春退出富連成,好在長春也沒寫字據。說退就退了。從此,尚先生不介入富社之事,雙方搞得很僵。重慶社見我自從排《別姬》以來,在科裡一直是占了相當重要地位的人,意欲讓我辭退富社,借此要科班的好看。我在中間可難辦啦!退出富社的話,我無法向科班去提。

  我能有今天,是富社多年來對我的栽培。出科後,富社更沒虧待我,給了我最優厚的待遇。我怎能得魚忘筌呢?若不辭富社,重慶社就不要我去濟南巡演,其意就是將我辭掉,我出科搭重慶社,被多少師兄弟稱羨,不過半年就被辭掉,不論從哪方面看,都說不過去。若拂了他們的面子,我再搭別的大班,也會有困難,還有重慶社作保的三千元戲裝費,萬一一怒撤保,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總之,我感激尚先生的提拔,不敢得罪重慶社。也感激科班,不願得罪富連成。我輾轉反側,一夜未能合眼,也沒想出兩全之策。第二天我硬著頭皮去見重慶社管事,他沒待我說話,就搶先說道:「想好了吧!聽我的,好好幹,我們給你長份錢。退出富連成的信已經給你寫好了。念給你聽聽,就去交給他們吧!」信的大意是:因重慶社要去濟南演出,時間較長,恐誤科班演出,我還記得最後幾句是:「……青山不倒,綠水長流,他年相見,後會有期……」

  今天看來,對母校使用這類詞句很不恰當。那時如果去至科內講明難處,會得到富社同情的。可我既沒文化,又是初出茅廬,沒有社會經驗。遇到這類較複雜的事情就不知所措,完全聽從擺佈,無可奈何地咬著牙將信寄到富社。科班見我要辭退,他們也完全明白這出「戲」是怎麼排出來的。此時,科班中受歡迎的劇目聲勢已起,葉盛章師兄的《白泰官》、《藏珍樓》等戲都獲得了好評,盛蘭也回科演戲,陣容比較齊整。所以,科班不怕這些,你走就走,有的是學生能演。不過科班也很生我的氣,怨我吃著富連成的饅頭長大,學了本事,翅膀硬了,聽外人話挾制富連成。

  我真冤,重慶社、富連成有了矛盾,與我並不相干,卻將我夾在中間受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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