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四三


  好事來得這麼突然,我幾乎不敢深信,真怕尚先生只是說說而已。直到出科前一個多星期,尚先生把《漢明妃》劇本交給我,讓我儘快背會毛延壽的臺詞,準備去他家排戲,我才放了心。出科後的去向,是我一年來經常考慮的事情。我對自己的前途似敢想,又不敢想。敢想的是,這些年來的苦學苦練,有了一定的基礎、尤其最後階段所演的戲都受到觀眾的歡迎和報紙的讚揚,我想也許會順利搭上演員齊整的大班社,象郝老師那樣上演一齣出受歡迎的劇目,一家人過上好生活……不敢想的是,深知搭班難,搭班如投胎。我耳聞目睹過許多人出科後輾轉於社會,搭不上班,被迫改行。甚至有的因找不到安身之處,又兼社會摧殘而淪為乞丐。也有的雖搭上了班,但受到排擠難以立足。象何連濤師兄,身懷絕技,在富社稱得起是挑梁的大武生,出科後又拜了尚和玉先生,仍演不上正戲,只好返回科內。(那時,只要是富社的學生在社會上混不下去,找到葉春善師傅,要求回科班,師傅無一不准。)而今,我還沒出科就這樣順利地被約到四大名旦之一的班社,真是幸運哪!

  尚先生性情比較急躁、脾氣大,但他為人爽快俠義,待人熱誠。我親眼見到一些家中貧苦要求救濟的人找到他的門上,他從沒有讓他們空手而回。尚先生對富連成科班熱誠相助。他在工作之餘,為給我們排戲,說得唇焦口燥也毫不在乎。經常熱情地留我們在他家吃飯,有時還特意備下豐盛的菜肴,給富社去電話,將我、李世芳、毛世來、沙世鑫和葉盛長等找來,改善生活。尚先生能如此愛才,提攜後進,使我極為敬佩。我與尚先生閒談,提到了八歲上曾給他配演《汾河灣》中薛丁山之事,他對我也更加親切。這次我若將戲演好,將這第一炮打響,將來肯定會有前途,我越想越覺得搭入重慶社是一大順事。

  人常說,一順百順。順事兒一件件都來到我面前。比如出科後仍在科演戲,多者幾個月後才能定戲份(即每天演出的報酬),名曰為科班效力。而我出科還不到一個星期就給定了每天三十吊的戲份。科班的票價低,不象大班那樣賺錢,演戲收入不僅要用來維持科班的生活開支,還要拿出相當數目的錢去置辦戲裝,向東家沈玉昆交付盈利,所以戲份錢很少。三十吊錢算得是極優厚的待遇了。當初盛藻哥出科後的戲份錢就是三十吊,紅極一時的花旦劉盛蓮師兄也是三十吊。難得的是一天也沒有讓我效力(不拿戲份),戲份從初五謝師那天算起補齊,更是科班中罕見的事。

  再說置辦戲裝這件演員必備的大事吧。演員登上舞臺,戲裝的好壞,直接影響著演出效果。因此,它也牽連著演員搭班找出路的問題。哪個班社都願約聘藝術高、戲裝講究的演員。甚至有個別演員,單憑戲裝新,也能長期搭入大班社,遂被貶為「行頭小生」或「行頭旦角」(行頭即戲裝,行話)。這就足以說明戲裝的重要。演員們稱戲裝為「打飯吃的票」。戲裝都是用上等的綾羅綢緞精工細繡而成,價錢昂貴。而且,隨著不斷增新劇目,就得不斷添置戲裝。置辦戲裝不僅是演員舞臺上的重要事項,也是演員生活中一項必須的重大開支。常有「制不完的行頭,還不完的帳」之說。對於家境貧寒,一無所有的我來講,更是困難極大。兩月前,我面臨出科,為制辦不起行頭而發愁。母親說:「必要的錢,必須花。」讓我合計一下需要多少戲裝費。我到久春戲衣莊,去找跑外的蘇銳。自我為科班置辦《霸王別姬》的戲裝以來,一直和他打交道,互相熟識。他也多次對我說過,「將來,您出科後的服裝,我們全包了!」

  蘇銳見我向他詢問預製戲衣的事,熱心地幫我粗核出定置霸王、曹操、李逵,張飛等幾個主要角色所穿的行頭、道具,需三千元之多。乍聽到這個龐大的數目,我的心頭一震。如此昂貴,我如何置辦得起呢?蘇銳見我面有難色,就說:「這點錢,您犯不上為難。就憑您在科班裡的陣勢,出科也絕錯不了,不置辦幾件像樣的行頭,和您的演出不相稱啊!您現在沒出科,如果手頭上不寬裕,我就跟我們掌櫃的說說,您先賒制嘛!憑咱們這些年的交情,沒的說!」於是,母親為了不影響我出科後搭班,下了最大決心,準備借一千元,交足賒制戲裝的定錢,餘下的還些舊帳,租賃南屋,再為我置辦一些新的衣服、鞋、帽等生活用品,這在所謂「衣帽年,勢利眼」的舊社會,和戲裝是同等重要的。用項安排定了,錢,卻向誰去借呢?這時和尚四大爺來了,說:「五弟妹,你應該高興,說話就該享福了。錢的事幣發愁,我去想辦法。」他找了廟堂的老街坊、在騾馬市開理髮館的曹大爺,借了一千元。

  定置戲裝的事,也就很順利地和蘇銳談妥。先預交幾百元定錢,餘下的,分批取回戲裝時再付,不必再付利息。其實,賒制的戲衣比現金買的貴,利息錢已算在內了。

  眼下我如意地搭上大班社。飾演毛延壽的紫宮衣,需要重新定置。重慶社也在久春制「漢明妃」戲裝,瞭解到我原來賒制的戲衣正愁無錢取貨,就慨然作保:先將制好的戲衣取回,錢,過一段有了再給。另外還讓我再去久春趕制毛延壽的官衣。久春滿口應承,還帶信兒催我快去挑選官衣的補子樣(補子即官衣前胸和後胸兩個方形圖案)。於是,置辦戲裝的事情,就這樣難中有順地得到妥善解決。儘管近三千元的戲裝費,給我的壓力的確不小,但有了重慶社作保,久春不會難為我。我又躋身在大班社,只要能專心地將戲演好,這筆錢,用不了太久就會還清的。我越想越高興,完全沉浸在喜悅之中。抬頭一看,喲:都快走到韓家潭一帶了,家門早已走過。我笑著搖搖頭,回轉身來加快腳步,走到門前,雙腿一蹦,跳進院裡。

  我躺在那漆得綠油油的木床上,美滋滋地進入了夢鄉。

  直到中午,母親才把我搖醒。

  「快起來吧!你不是還要抓空兒去定制戲裝嗎?」母親說。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趁今天科裡的戲排在後邊,匆匆吃過飯,快步來到久春戲衣莊。

  「喲:袁老闆,您來啦:快請坐!」我剛一推門進店,站在櫃檯裡的蘇銳笑容滿面地走出櫃檯,將我讓坐在椅上。

  「今兒個天氣真冷,風也大,您快喝茶暖暖身子吧!」夥計早已照例給我端來一碗剛沏的熱茶。

  「我先得給您道喜,您出科就被尚老闆約到重慶社,我們真替您高興!我沒看錯吧?從您演《別姬》的時候,我就看出您是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怎麼樣,我的眼力還可以吧……」他一連串的奉承話,搞得我有些不好開口,只得端起茶來邊喝邊聽。

  「前兩天,重慶社為您做行頭的事,又特意打了招呼。您真是……就沖咱們這些年的交情,久春和富連成、重慶社的多年老關係,錢,早給晚給的,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您需要再添什麼,您就說一聲,絕不會誤了您場上使。這回您要做的紫官衣,我給您挑出兩種緞,一個是杭州貢緞,一個是蘇州貢緞,都是我們新進的貨,您再看看用哪種好。」

  櫃檯裡的夥計,拿出兩匹緞,分別打開,向光挑起,我比較了一下,選用了色彩更明麗的杭州緞。又從一大本團龍、仙鶴等補子樣中挑選一幅「麒麟吐日」的圖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