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四二


  【二十四 出茅廬 順事接連】

  臘月初五,出科謝師後,我每日照常去廣和樓參加科班的演出。初七這天,演出後回家匆匆吃過晚飯,就到尚小雲先生家裡排練《漢明妃》——這是第一次排練。

  尚先生住在離我家不遠的椿樹二條內。據說,這所三層院落的大四合院,以前是名中醫陸仲安的住所。

  尚先生吃過晚飯後,就在中院的西廂房內一邊習慣地吃著花生米、酥皮、鐵蠶豆之類小食品,一邊與我們閒談。一會兒,他從書桌旁古色古香的大碰缸裡,拿出一軸字畫,讓我們和他一起品評。說到興處,尚先生伏案揮毫。寫好之後,他放下毛筆,用嘴吹幹墨蹟,雙手將字挑起,給大家看。

  「怎麼樣?」尚先生問我們,但是,沒等我們看清,他迫不及待地又將那幅字轉過去自己觀看了。

  「不錯,不錯!有點意思,比前天寫的那幅還好!」尚先生點著頭,滿意地自言自語。

  尚先生的書法龍飛鳳舞,的確不錯。我雖沒認清寫的是什麼字,但看來與牆上掛的那幾幅字的字體很相似。

  「我學的就是牆上的字,翁同龢體,草書的一種。」尚先生見我盯看牆上的字,就向我解釋。隨後,他將字畫小心地放在寫字臺上,順手從桌上的幾盤小食品中挑選一塊蜜餞桃放在嘴裡,嚼嚼咽下。

  「啊——啊!」

  「咦——咦!」緊接著,尚先生又試了試嗓音。演員吃東西,總是擔心它影響了嗓子。

  「你也應該學學書畫。書畫和演戲同是藝術,一點不懂,不行啊!你看我們這輩人,碗華、叔岩,全是一手好書畫。來,你練練,我教你。把那張報紙拿過來!」

  尚先生很快就在報紙上一筆寫下幾個字。

  「為善……」我勉強認出前兩個字。

  「為善最樂!照我的樣子寫,拿杆小些的筆!」

  我接過尚先生遞過的毛筆,模仿著在硯臺上蘸滿墨汁,哆哆嗦嗦地寫出四個歪歪斜斜好似蜘蛛爬的字,惹得大家看著發笑。

  「練練吧,練練就好了,誰也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學而知之。」

  後來,每逢尚先生練書法,我們有興趣的就在一旁往報紙上寫。我始終寫的是這四個字。雖仍寫得似有體似無體,但手不再打顫,也逐漸學會一筆草寫自己的名字。

  這樣,直到夜深人靜,送走來往客人,我們才開始排戲。

  「富遠,咱們今天排……」尚先生問。

  「先從『畫像索賄』排,這場戲人少,」專管抱本子排戲的高富遠師兄一邊回答,一邊搬了兩把椅子來,作為舞臺上的椅子。

  扮演昭君父王朝珊的張春彥一聽,說:「好!那就先瞧我的啦!」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我隨著他一同走到假設的上場門。

  斑社排戲與科班大不相同,再不是按照先生所教而做,而完全靠個人根據劇本琢磨角色表演。排戲只是演員之間對對臺詞,固定舞臺位置,明確必要的交流,主演提些要求,互相之間做些提示。

  「畫像索賄」是毛延壽領漢元帝選妃之旨到民間畫像選美,借機向昭君父索賄的一場戲。排到王朝珊命女兒參見毛延壽時,毛說:「令媛選進宮去,就是王妃,延壽焉能受得一拜!啊,實實地不敢。」我在念「實實地不敢」一句時模仿了郝老師演曹操所用的端肩、撤步、雙搖手的奸相動作。尚先生剛要躬身下跪,見了我的表演,立刻停下來,笑著說:「你這小子真聰明,學郝老闆學得還真有點意思。不過,你還差那麼一點點。我給你來來,你看著!」

  「毛大人請上,民女大禮參拜!」尚先生重複了一遍他的臺詞,緊接著端起花臉的架式又念毛延壽的臺詞。念到最後一句時,他脖子一縮,兩眼一眯,雙手一搖,討好地笑念:「啊,實實地嘻嘻不敢。」

  「好!」

  「真象!」

  「絕了!」

  坐在一旁的重慶社文書石先生,尚先生的兄弟名小生尚富霞,還有富遠、張春彥等所有在座的人無不拍手叫好。沒想到尚先生員唱旦角,學起花臉來,能如此傳神。念白中加用「哼哼」、「嘻嘻」、「嘿嘿」之類的陪襯詞以突出感情,是郝老師念白的特點之一。尚先生能很妥貼地學用,這是與郝老師同台時留心的結果。

  「當演員的,什麼都要學。和郝老闆同台,我就很注意他的表演。旦角就不用花臉的表演了嗎?慧生演《辛安驛》就用上了。以後也許我排出什麼戲,就得用。(後來,尚先生排《綠衣女俠》,假扮山大王,帶上紅「紮」,用了很多花臉的表演。)所以,我是哪行都學,這回我為『出塞』琢磨了『上馬』身段,就是從別的行當借來的。你們看……」說著,尚先生就地來了個很漂亮的小顛步「上馬」。

  「誰能說出來,我這個身段從哪兒來的?」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誰也沒說出來。尚先生又做了一遍這個創新的上馬動作。

  「告訴你們吧,這是楊老闆的!」可不是嗎!只不過,武生上馬顛跳步大,尚先生將幅度減少,而且媚美,為旦角所用了。

  「我愛楊老闆的藝術,多次與他合演《湘江會》。同台演戲就是學,演戲前的對戲,更是學。」

  看來,學習是不能停止的。尚先生的藝術造詣,已達到相當的高度,但他仍多方面地學習、借鑒。這次為排《漢明妃》,他還特請韓世昌先生說昆曲《出塞》的身段,以此為基礎,加以變化、發展,創出尚派風格。我想,正因為尚先生有此種學習精神,才成為四大名旦之一,這是值得我們後輩很好學習的。

  我們繼續往下排。尚先生通宵達旦、自始至終都是精神飽滿,不停地給每個演員提要求。既能多方指點,又能親自示範,真使我受益非淺。

  次日清晨,廚師送來剛出鍋的熱炸麻花,排練才告結束。

  這種夜生活,我很不習慣。排戲結束後,感到精疲力盡,眼望著又脆又酥的熱麻花,一點也不想吃,只想立刻躺下睡一覺。可尚先生的盛情難卻,我三口兩口地吃了一些便告辭回家。天漸漸地亮了,我靜靜地走在路上,寒冷的晨風吹散了我的倦意,不知不覺又憶起了往事。

  那還是出科前一個多月的事情。一天,尚先生照例來給我們排《金瓶女》。休息時,他將我叫到身旁問:「你還有多少日子出科?」

  「一個多月。」

  「好極了!我正要將《昭君出塞》改編成《漢明妃》,將來有你一個重要角色,你出科就搭我的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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