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三七


  【二十二 師患病 矛盾四起】

  山東省韓複榘的部下程希賢喜愛京劇,一九三三年將富連成約至濟南演出。

  演出在「進德會」的劇場裡。「進德會」與北京的「城南遊藝園」相似。裡面種有花草樹木,還餵養了一些動物供遊人欣賞。天氣雖寒冷,遊人始終絡繹不絕。我們每天都提前去劇場,順便在裡面遊玩一番。比較吸引我們的是餵養老虎的地方,那裡出售「非同尋常」的「長命鎖」。看守老虎的人,手拿竹竿夾著這「長命鎖」放在老虎嘴前,老虎聽話地沖著鎖吼叫一聲,於是,鎖就有了特殊「功能」,可與小兒鎮驚壓邪。價錢也不貴,一毛錢一個。看虎人不停地往老虎嘴前放鎖,老虎一次又一次地吼叫,挺有意思。圍觀的人很多,買鎖的人也很多,我和師兄弟們都買了一、兩個「長命鎖」,準備攜帶回京饋送親友的小孩,這也算是此地的土特產吧!

  那一年濟南冬季奇寒。我們每天早晨在外邊漱口,噴出的漱口水落地成冰;放在窗臺上的磁鐵牙缸轉身就凍在窗臺上了。我們住在一家本已關閉的貨棧裡,宋起山先生(宋富亭師兄的父親,現任中國戲曲學院教師)將我和一些所謂「能吃草的」——即能演主角的,安排在樓上住。其實和在樓下的居住條件是一樣的,都是睡在地上。屋裡不生火,據說怕被煤氣熏著。房間裡到處都是冰冷冰冷的,師兄弟們相挨而睡,以取得一點熱氣。我的腳凍得很厲害。

  提起凍腳來,話又長了。

  當年的廣和樓設備非常簡陋。夏天,我們為了圖涼快,將後臺的窗戶紙全撕掉。入冬後,西北風一刮,整個後山牆都透風,冷氣逼人,我們都稱廣和樓為「五風樓」。直熬到數九,窗戶才糊上紙,雖添了煤球火爐放在先生帳房,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整個冬天的後臺都是寒冷的。我每天在後臺的活動量不大,除化裝外,不是在戲箱上靜坐,就是站在那裡「扒台簾」。天一冷,我的雙腳就凍了。先紅後腫,最厲害時,腳腫得很難蹬進厚底靴裡去,我咬著牙,一閉眼,用手緊緊揪住長靴口,用力往裡蹬,隨著一陣鑽心的疼痛,才算穿上厚底靴。過一會兒,兩腳發木就不疼了,也不妨礙演出時在舞臺上的蹦跳。可是演出後卸裝脫靴這一關卻使我發怵,忍痛將靴子脫下,那貼腳穿的大布襪早已被滲出的血水粘在腳上。再脫下大襪,腳後跟和腳小拇指也就露出了鮮肉。腳再伸到自己的那雙冰冷的布襪、棉鞋裡,疼痛的滋味真是難以形容。凍腳的病根一經留下,就年年如此。

  這次到濟南,腳凍得比往年更厲害。每天難熬的疼痛真使我心煩。

  令人不愉快的事接踵而來。一天早上,我們正在喝粥,就聽宋起山先生在樓下喊:「裘子電報!」盛戎放下碗,跑下樓去。我一碗粥沒喝完,就傳來他的哭聲,我趕忙跑去看。原來是裘桂仙老先生病逝,要盛戎速回京。盛戎哭得泣不成聲,淚如雨下。先生和師兄們圍在他身旁勸慰,我不知應該如何寬慰他,跑去將粥端來給盛戎喝,他哪裡還有心思喝粥呢!連我也喝不下剩下的那半碗粥了。我似乎看到了裘老先生那寬寬的前額,清臒的臉頰,老人家仿佛在慈祥地向我們微笑。似乎還聽到了他那似沙菲沙,蒼勁、敦厚的嗓音,老人家又在給我們說戲呢……

  小時候,母親曾領著我去裘家的鄰居串門,從此,結識了這位一代名淨——裘老先生。入科前後我看了他不少戲,一直欽佩他的藝術。裘老先生也曾多次來科班義務教戲,我和他學了《鍘美案》、《大保國、探皇陵、二進宮》、《鎖五龍》、《洪洋洞》、《雙包案》等戲。老先生回家後,還經常向母親談起我的學習情況,誇獎我聰明、肯用功。他對我母親說:「在學《二進宮》中徐延昭『怎比得』的唱腔(是裘老在當時創的最時髦的花臉腔)和《雙包案》包公唱『老夫的威名誰人不曉』的『曉』字等較難學的唱腔時,他都是很快就學會了。」井說:「這孩子挺有出息,您熬著吧,將來有福享!」母親也拜託他老人家多多費心。所以裘老對我還是很負責的。後來我之所以能將郝老師「架子花臉必須銅錘唱」的教導付諸實踐,並收到成效,多虧了當年裘老先生的教導!

  看著盛戎悲痛萬分的情景,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傷感,眼淚奪眶而出。

  盛戎沒能馬上回家。他在上演的主要劇目《大破銅網陣》中飾襄陽王,戲的分量很重,大家都扮演著角色,一個蘿蔔一個坑,無法替演,科班只得給他家複電,待演出結束後返京。

  十幾天後,即將離開濟南的時候,我們為省政府演堂會,又發生了一起意想不到的事情。這場堂會對科班來講,不是一般性質的演出。從師傅到各位先生都格外提神。戲定為晚八點開演,師傅和肖先生打扮得整整齊齊,穿著簇新的長袍馬褂,早早來到後臺督陣,唯恐出什麼差錯。這時,突然有人傳達,要將演出提前一小時,改為七點開演,師傅當即應諾,低頭看表已六點多,所剩時間不多了。「快去看看都準備得怎麼樣了?」先生們應聲而去。一會兒,向師傅彙報:「六立(盛藻)還沒來!」壓軸子是盛藻哥的《打漁殺家》,他沒來怎麼成?師傅很沉得住氣:「六立沒來,就把《雁翎甲》和《殺家》換換,讓《殺家》大軸子。」可巧,主演《雁翎甲》的葉盛章師兄也沒來。當師傅聽說他們幾個人去逛大街時,臉一下子就沉下來,怒駡「混蛋!」後臺的氣氛驟然急變,先生們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裡看著,師傅不停地來回走蹓,一言不發。我們都在暗暗猜測將要發生的事情,下意識地覺得有些自危。

  十幾分鐘後,「他們來了!」這一聲高喊,給我們帶來了希望。大家齊朝後臺門口望去,盛藻、盛章、盛蘭興高采烈地走進後臺。原來省政府在比較繁華的市中心,他們三人的劇目都靠後,遲來些再化裝也誤不了場,便相約去瀏覽市容。估計時間差不多,才跚跚而來。他們滿面春風地叫了聲師傅,轉身要去化裝。

  「過來!哪兒去了?」師傅怒拍桌案,厲聲斥問,使他們莫名其妙。

  盛藻哥懵懂地回答:「我們去大街轉了轉。」

  師傅又高聲大喊:「我不到六點就來到後臺,你們竟敢去蹓大街!」說著掄起胳膊怒不可遏地照著盛章師兄的臉打去,啪的一記耳光,使盛章師兄紅了半邊臉。

  肖先生、宋先生趕忙過來拉住勸阻:「他們沒誤場就算了……」

  「咱們從來就沒這個規矩,這麼要緊的堂會,敢去蹓大街!」師傅滿面通紅,渾身發抖地罵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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