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


  第二天練完毯子功後,我照樣將盛祿師兄的茶杯涮好,放上茶葉,從罩棚桌子旁的火爐上取下大鐵壺倒開水沏好茶,然後跟師兄繼續學《龍虎鬥》。

  一會兒,從過道傳來師傅咳嗽聲,頓時人人臉上的肌肉都收緊了,連呼吸聲都變細了。

  葉春善師傅,又名鑒貞,原籍安徽省太湖縣。其父葉中定老先生專工淨角,頗負盛譽,世人稱為活曹操。師傅曾入小榮椿班學藝,工老生,文武昆亂無一不精。因一度嗓子啞,在後場擔任管事,安分守己,勤勞不倦,後吉林富紳牛子厚有意成立科班,即請師傅作了社長。師傅為人極剛正耿直,對事業兢兢業業,為辦好科班花費了大半生的精力。他對學生要求極為嚴厲。這些日子,我聽了不少怕師傅的「故事」。

  師傅住在前院的三間南房,中間堂屋供著祖師爺,東邊一間辦公用,西邊一間是臥室。這幾間房和中院佛殿只隔一堵牆,在臥室牆上開了一扇玻璃窗,從窗戶中就可觀察中院的一切情況。他只要在屋裡,總是將帽子和拐杖順便掛在窗框的釘子上,這樣一來,窗框上的帽子和拐杖就成了識別師傅是否在科班內的標誌。有幾個人,象全盛福師兄(外號孫猴子)和李盛睦師兄(外號豬八戒)等,專愛打聽師傅的行蹤,只要看到帽子在,就將中指壓在食指上到各屋打信號示意,學生們就變得老實了,說話格外小心,低聲細語;如果師傅不在,就會「噢」的一聲,馬上罩棚內外氣氛大變,嘻笑打鬧,大聲喧嘩起來。

  今天師傅還穿著我考試那天見到的那件長袍,黑坎肩,兩腿有些顛顛地從穿堂走進罩棚。

  師傅腿的毛病又是怎樣造成的呢?聽人說,有一年「連」字輩出科的師兄在演堂會時偷偷賭錢(科班中嚴禁賭錢),師傅發現人少了,就在飯莊四處查看,終於在一間房屋門外聽到裡面有賭錢的吵鬧聲。師傅一聲咳嗽,屋裡燈突然滅了,師傅更惱火了,厲聲高喊:「裡面是誰?都給我出來!」說著就要上臺階沖進屋去,裡面的人知大事不好,開門往外沖,慌亂中將師傅撞倒,並從臺階上摔下來。急送醫院,檢查結果是腿骨折了,經過多日治療,因當時醫療技術不太高明,傷雖痊癒,腿卻落下殘疾。

  我一邊唱一邊斜眼偷看師傅。他和往常一樣,板著臉一聲不響地坐在罩棚下的椅子上看練毯子功和排戲。大家都格外賣力氣。

  好一會兒,師傅都沒和人打招呼。

  快吃飯了,師傅站起來,走到佛殿廊子上,在椅子上坐下。知底細的同學互相傳遞了一下眼色。

  「大白呢?過來!」師傅終於打破了令人壓抑的沉默。

  霎時間,一切活動都停止了,目光迅速集中到罩棚下,整個院落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幾秒鐘後,李盛國師兄戰兢兢地走到師傅面前,低聲下氣地答應著:「師傅!」大白是他的小名,原來科班裡有個習慣,不管徒弟年歲多大,哪怕是「喜」字輩的大師哥,三十多歲了,師傅也只喚小名,師兄也稱師弟小名,以示親切。師傅嚴厲地數說了他一頓。我剛去,聽不太明白,後來聽人說,他違犯了好幾條班規,記打後又犯了錯誤,師傅氣急了。

  「搭板凳!」師傅突然高聲吩咐。我不由得心裡一驚。此時屋裡的人也都移到罩棚下。

  「師傅,饒我這一回吧!師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通」的一聲,大白給師傅跪下磕頭作揖央求著。

  師傅沉著臉一聲不吭。大白知道這頓打是躲不過了,邊哀求著,邊無可奈何地站起來,畏畏縮編地從南屋抱出那條吃飯、睡覺、挨打三用板凳,放在罩棚中間。

  「師傅!求您少打我幾板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師傅……」

  他終於又用手擦了擦眼淚,脫下褲子,磨磨蹭蹭地趴在凳子上。郝喜倫師兄從佛殿前廊的釘子上摘下了那個竹板。噢!原來這是一根打學生的專用竹板啊。

  「先打十板!」

  只見郝喜倫師兄舉起竹板子就往下打。平時都說是打屁股,實際上是打大腿中部,因為若將屁股打傷就不能坐了,打大腿中部不僅可以用屁股跨邊座椅子,稍一定痂後,活動起來便不大礙事了。他第一下打得偏左,第二板打得偏右,血馬上都湧到中間部位,接著往中間已成紫紅色的部位打第三板,竹板再抬起准見血。科班實行「打戲」,不光學戲要挨打,只要違犯了班規都要責罰受打,故對打板還是很有研究的。

  和板子聲同時,響起了盛國師兄「唉喲:唉喲:我的媽喲!」的叫聲。兩種刺耳的聲音混在一起,令人心驚肉跳。我急忙用手捂上眼睛,不敢正視。十板打完,師傅又是一大領斥責。

  「再打二十板!」師傅越說越氣。

  「師傅!少……幾板……行…好,求……」

  大白高聲叫喊哀求。最後,師傅給他減了五下,前後共打二十五板。我長這麼大從未見過這種陣勢呀!入科前曾多次聽說科班裡挨打的事,還要「抱板凳」,但做夢也沒想到這麼駭人。

  目睹這頓「打」,對於剛剛入科十幾天的我來說,真是一個可怕的下馬威呀!

  *

  臘月二十六日開始放假,一年中,除五月初三靠箱會放假半天外,只有這幾天假能回家看看。

  我回到家中和母親、哥哥、姐姐們相見,好似久別重逢一般,家中的一切都是那麼親切、新鮮。哥姊們你一言我一語,有著問不完的話,我幾乎都回答不及,不過我當然是只說好,不說壞,更不敢把封箱算帳打人的事告訴媽媽。

  和尚四大爺知我年底能回家,特地帶了好多年貨來專程看我,其中有我最愛吃的油炸咯吱飴和蜜供。

  「好小子,長點志氣好好學,成了名角上臺,別忘了讓四大爺去看戲!」這句話他不知反復地說了多少遍,又高興地用手撐著我的手,將我高高地舉過他的頭頂。

  「先給大爺唱兩段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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