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一二


  「《探陰山》。」

  「怎麼樣?」

  「還不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

  我還剩幾口沒吃完,桌台已拆,有戲的學生開始站隊準備上館子(戲院的舊稱),盛戎有事,也去了。

  他們走後,我趕忙去換上剛發給我的科班服——一身藍布褲褂,外罩藍布大棉襖,青斜紋棉布馬褂,下穿棉套褲,還有一頂瓜皮帽和一頂已舊的棉繩帽。我腿帶還沒綁好;就聽見有人喊我去唱「困曲」。我不解其意地跟他們去了。原來是讓我們幾個新生和沒戲的學生跟鄭正芳先生學昆曲《天官賜福》。鄭正芳先生擅長笛子,對昆曲各曲牌唱段極為嫺熟,故他只教唱,不教身段。記得他是南方人,唱昆曲時略帶南方口音,聽著很悅耳。

  昆曲載歌載舞,板眼節奏、音韻、音準要求嚴格,是學習京劇的必修基礎課,各行角色都不例外。老生要學《仙園》、《天官賜福》、《富貴長春》等戲,旦角要學《鬧學》、《驚夢》、《思凡》等戲;小生學《拾畫叫畫》、《梳妝擲戟》等戲;丑角學《祥梅寺》、《下山》、《借靴》等戲;武生學《探莊》、《夜奔》、《蜈蚣嶺》、《甯武關》等戲;花臉要學《火判》、《醉打山門》、《嫁妹》、《功宴》等戲。

  學生們不完全理解學習昆曲的重要性,從飯後直唱到下午二點,本來此時就較疲倦,何況昆曲唱詞文學水平高,不通俗,科班不設文化課,學生文化水平極低,年齡又小,根本不懂詞意,好似念經文一般枯燥無味,唱著唱著就困了,所以淘氣的學生將昆曲叫「困曲」。

  學完昆曲,張連寶師兄看著我們打把子,我和大家一起打了小五套、單刀槍,在他們的邀請下,我使出全部本領耍了趟「槍下場」。有的新生還沒有我這兩下子,我就熱情地給他們糾正動作,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將近日落西山時,演出的第一批人回來了,我們隨即結束把子功。飯後,全體人員開始晚練功、排戲。武旦朱盛富早綁好蹺(假小腳),放下地毯練「出手」,劉喜義師兄負責武戲組,督看《嘉興府》的「開打」,文戲組也各就其位唱起來,我依舊站在桌前津津有味地觀看著。

  今天,我如願以償地來到科班,格外興奮,面對師兄們各顯其能的排練場面,除無比羡慕外,還暗暗下著決心。憧憬著自己的美好未來……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片叫喊聲:

  「先兒!」「先兒!」「先兒!」

  我莫名其妙地向四處張望,只見從前院穿堂走過來一位老人,身穿黃色的舊長皮襖,黑緞子大坎肩,外系藍搭帶,頭戴一頂老頭樂帽,蓋著雙耳,足穿一雙千層底魚式緞子棉鞋,左手挽著白袖口,右手提著皮襖開氣,慈祥地微笑著,從我身旁走過,進了南屋。噢!這不是名醜肖長華先生嗎!我馬上辨認出來了。他演出回來在南屋給關盛明、葉盛蘭、肖盛瑞等人說排《取南郡》。此時我才悟出來剛才的聲音是在叫「先生」兩字,因為都叫的是連音,所以成了「先兒」,我聽不出來了。

  十點鐘,徐天元先生喊「收工!搭鋪!」這時緊張的一天才算告一段落。我隨大夥進了南屋里間。

  唉呀!屋裡塵土飛揚,令人窒息。五十多人住三間房,同時掃炕、搭鋪,在炕的外沿用鋪板、板凳搭出一截,加住一排人,汗味和竄鼻子的臭腳丫味不斷散發出來。學生們每天練功、演戲、排戲,出了很多汗,半月才洗一次澡,平時大都不洗腳,屋裡的氣味可想而知。

  張盛利師兄幫我鋪好已被折成一尺多寬的褥子。我回身看見有幾個師兄每人占了比我寬三倍的地方。盛利師兄見我發愣,心裡就明白了。

  「你將就著睡吧,我有病常回家住,你的鋪位就寬敞了。」

  盛利師兄的父親是演青衣的張彩林先生,擅長青衣花旦,刀馬旦,荀慧生先生、雪豔琴都是其門生,他和富連成科班交往甚厚,住在西草廠。我家是盛利師兄從科班回家的必經之路,他路過我家門口時曾看過我的「戲」,我也曾向他詢問過如何才能進富連成科班的事。有這幾面之交,科班裡再相遇,頗有親切之感,馬上就熟了。

  我順從地點點頭,便以最快的速度脫衣上炕,用被子蒙上頭,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我睡得很香甜。忽然,一陣哭叫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極力睜開困澀的雙眼,借著罩棚裡那盞通夜長明的五瓦燈的微光,看見大家都在酣睡。哭聲好象是從罩棚傳來,我顧不及仔細分辨,又重新進入夢鄉。

  「啪!啪!啪!」

  「起來!起來!」

  大約清晨六點,徐天元先生拿著藤棍邊敲桌子邊喊。我沒敢怠慢,忙坐起穿衣服。有那醒不了的,徐先生就走過去把他敲打起來。大家七手八腳地將臨時鋪板拆除,搭到後院。罩棚內高一降低一陣的哭泣聲始終沒止住。是誰呢?我納悶極了。

  一刻鐘後,大家紛紛來到罩棚。我見大家都不洗臉,只好跟著漱漱口,用手揉揉眼睛,走出南屋。一眼看到,罩棚地上坐著一位比我略大些的小師兄,滿頭生瘡,後背緊貼東牆(中院沒有東房),兩腿分開成「一」字。為了不讓腿往前移動,每只腳前碼放一摞磚。莫怪他不停地哭喊,平常人兩腿橫向分開,不過是90度左右的極限,如今他的兩腿已撕開快到180度。撕這條大筋是最疼不過的,又不象壓腿能自己掌握分寸,況且前有磚,後有牆,兩面頂住,一點緩和的餘地也沒有,長時間地耗著,自然是更難熬了。

  他仍在低聲哭泣,不斷地用手背和袖子擦抹總也擦不幹的鼻涕和眼淚。

  一位二十多歲的大師兄,見我們陸續來到,就走過去搬開了兩摞磚。

  「快起來踢腿吧!」大師兄給他搓擦了幾下大腿根,催促地說。

  他沒有起來,自己用手使勁地揉搓著腿根部到膝蓋的內側部位。

  「快點起來呀,不然要存筋啦!」那位大師兄的口氣有些變急。

  他艱難地要站立起來,但兩腿已經不聽指揮,他似乎不知該怎樣邁步了。

  「悠腿!聽見沒有!快!」話音沒落,「啪」地一聲,藤棍打在他的屁股上,他的腿也終於悠了起來。

  「要想成個大武生,腿功不好、沒有橫叉成嗎?踢!一百橫腿,一百片腿。自己數著!」

  我湊到盛戎跟前:「他叫什麼名字?」

  「楊盛春,學武生。每天,蘇富憲師兄提前一小時叫他起來練功,他的橫腿不好,天天都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