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


  母親一聽,七年在科期間不許回家,不許退學,天災疾病,各由天命,頓時淚如泉湧,遲遲不忍在上面畫押。事情到了這一步,母親哪能阻攔住我去實現多年的願望,哪能改變我早已下定的決心呢?我滿心歡喜,無所畏懼地伸手沾紅印油,替母親按下了手印。

  晚飯,母親一口也沒吃。深夜,我很快進入了甜美的夢鄉,偶然醒來,朦朧間看見母親還坐在炕沿看著我,用衣襟擦著她那雙早已哭得紅腫了的眼睛。

  第二天,即一九二七年臘月初五(陰曆),天還黑黑的,我猛然醒來,睜開眼,立刻起來穿衣服。剛剛入睡的母親被我吵醒了,哥哥、姐姐們也都起來準備給我送行。

  「到了科班要聽師傅的話,少挨些打。」

  「過幾天我就去看你,給你送點『魚鑽沙』吃。」

  「別打架,有事兒多問問大群子(盛戎),他比你先去幾個月,懂得些規矩。」

  一路上,母親一邊哭一邊反復叮嚀,好象我此去是九死一生似的。我雖然一一點頭答應,心卻早飛到了日思夜想,對我來說還帶有些神秘色彩的富連成科班去了。幾天來我的心一直在沸騰。臘月前後是北京最冷的日子,嗖嗖的西北風刮在臉上,但我心裡卻感到暖烘烘的。

  母親將我送到富連成科班門口,我自己拿著行李、契約,走進院門。院子盡頭是大影壁,我要轉過影壁牆時,回頭看見母親依舊站在大門旁向我張望著,不斷地用手擦眼睛。我不禁鼻孔發酸了。我迅速地繞過影壁,用手背抹去淚痕,走過穿堂……

  從此,開始了新的學藝生活。

  【五 學老生 罩棚練功】

  富連成科班最初稱喜連成,於一九〇四年正式成立,吉林富紳牛子厚為班主,專供財力,社長葉春善師傅掌管教學、演戲。

  一九一二年冬,牛子厚因其家族爭分財產,無法兼顧北京之事,經蘇雨卿老師介紹,轉給北京外館(指作外蒙各地買賣的人)財主沈玉昆接辦。科班遂改名富連成社。

  一九四八年,北京解放前夕,社會動盪不安,富連成科班掙扎無濟,終於被迫宣告解散。

  科班成立的四十四年中,前後培養了喜、連、富、盛、世、元、韻、慶八科將近八百名學生,出科後有的成長為表演藝術家、名演員、名教授、名教師等,在社會上享有盛譽,為京劇藝術造就了大批人材,對京劇藝術的發展,作出了極大的貢獻。在當時歷史條件的局限下,科班中也是存在著一定問題的,然而,以我個人來講,今天能在藝術上有些成績,是與科班內諸位良師、前輩因材施教,辛勤培育,給我在藝術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分不開的。

  七年的科班生活,我至今記憶猶新。

  記得我初到富連成的那天,進了大門,轉過院中影壁,走過穿堂,來到中院,立即有位先生將我攔住。他問清我是新來的學生,就帶我去遞交了契約,又領我到學生們居住的南屋里間。房內只有一排大炕,貼牆摞放雙層被卷,先生喚進盛利等人,給我騰出地方。我放下行李,就到院裡看練功。中院院子很大,是我們活動的主要區域,院子四周立有幾根大圓木柱,高出屋簷,上有頂棚,齊屋簷,裝著通風透光的玻璃窗,象罩子一樣,將院子、房屋連成一體,稱為罩棚。北屋早先是佛殿,如今還稱佛殿,佛殿前的廊子上釘著兩塊兩米見方的醒目的班規大牌,上寫科班訓詞和梨園規約,旁邊還掛著一根約七十釐米長,十釐米寬,兩頭髮白,中間紫紅色的竹板。靠西廂房前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我想這裡大概不會使罩棚下練功的人感到礙事,便站到桌子前觀看。呵!站在這裡,整個院落,屋內屋外,盡收眼底(三面房子都沒門),罩棚下的學生在過「跟頭」,他們翻飛、縱跳、跌打、撲躍,可謂生龍活虎。佛殿正座是王連平師兄,正在給學生們排《奪錦標》(即現在的《三打祝家莊》)。偏座是王喜秀師兄,在說《鐵蓮花》;蘇雨卿先生在給陳盛蓀等說《孝感天》。身背後西廂房裡張盛祿、孫盛文師兄在合教《渭水河》。南屋肖連芳師兄給仲盛珍、葉盛蘭等人說《悅來店》。真是拉的、唱的、念的、喊的、翻的都在各放其聲,忙而不亂,秩序井然地同時進行著。我的眼睛不知看哪裡好,耳朵更不知聽誰唱好,可說是眼花繚亂,耳目難以同時兼顧了。當時科裡比較突出的老生有李盛藻、鈺盛璽、關盛明、貫盛習;旦角有王盛意、陳盛蘇、劉盛蓮、仲盛珍、孫盛芳;小生有陳盛泰、朱盛淩(先武旦後改小生)、葉盛蘭;武生有楊盛春、孫盛雲、高盛麟;花臉有劉連榮、王連奎、宋富亭、韓盛情、孫盛文、馬盛雄、林盛竹、肖盛瑞、裘盛戎;丑角有葉盛章、孫盛武、貫盛吉、王盛如、全盛福等人。

  「搭桌台!」

  「搭桌台!」

  約十一點鐘,負責練功的宋起山先生和賈順成先生喊了幾句。罩棚下練功的學生馬上卷好地毯,屋裡戲組也相繼收了。學生們迅速地從後院搬來三個桌台(即桌面),一邊能坐三十多人,所坐的板凳就是晚上在炕沿上又接出一層鋪時用的長凳。廚房大師傅從後院端來大黑皮碗和長短不齊的木筷子,抬來一桶饅頭和一大鍋白菜湯。經過幾分鐘的忙亂,全都吃上飯了。很多人都到罩棚外穿堂一個小販那裡買了炸麻花,掰碎泡在白菜湯裡吃。我很奇怪地看著這種吃法,後來才知道這麻花泡菜湯是科班中的美味。聽師兄們講,當初馬連良先生坐科時生活艱苦,經常買一個麻花分成兩半,勻著吃兩次麻花泡菜湯。

  我正在四處尋找著老相識——盛戎,就覺得後背被人輕輕地碰了一下,回頭一看,正是他!盛戎端著兩碗熬白菜,站在我背後。我一笑,靦腆地接過碗來,他又去拿了幾個刀切饅頭,我們到罩棚角落較安靜的地方蹲下來。我喝了一口白菜湯,半涼不熱,簡直一點味也沒有,純屬開水煮白菜。我在家中雖也是粗茶淡飯,但母親粗糧細做,飯菜總是很可口的。

  「那天你一來,我就偷偷地看見你了!」他咬了一口饅頭說。

  「你來這兒幾個月,唱戲了嗎?」這是我迫切想知道的。

  「唱了。」

  「什麼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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