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媽媽、姐姐都還沒睡,我笑著跳著進屋裡把錢交,給了媽媽。媽媽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過了好一會,才說:「你餓了吧?給你留著飯呢!」我興奮得不覺得餓,問媽媽:「您願意讓我學唱戲了嗎?」媽媽說:「不是不讓你學,就是學戲太苦了!」我說:「苦怕什麼了趕明兒我學會唱戲,掙錢都給您……」

  父親去世後,母親和我們相依為命,我們幾個孩子就是她生活的目的和希望。她平日捨不得說我一句,什麼都是由著我們的性子幹。我從小愛看戲、愛唱戲、想學戲,母親都清楚,但總不太願意讓我學戲,怕的是學戲太苦,還要挨打,又為外行吃戲飯不容易而顧慮重重。但是不學戲能學什麼呢?又很茫然。因此,她一直處在左右為難的矛盾之中。通過這次演出,母親似乎想開了點。

  我也想了很多,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登上舞臺,我嘗到了在舞臺上演戲的滋味——其樂無窮。聽到了觀眾給予鼓勵的掌聲,使我在學戲的一片茫茫的前景中看見了光明和希望。尤其是第二天我到吳先生家去,吳老先生指著我對吳先生說:「昨天綺霞說這孩子挺有起色,以後你多給他下點功夫。」聽了這話,更使我對未來的事業充滿了自信和決心。

  【四 胸懷志 寫契入科】

  我那善良的大姐,性情溫和、沉默寡言。多少年來,她盡全力與母親分擔家務,憐惜弟妹,什麼都緊讓出來給我們。有時飯不夠,她總是同母親你推我讓,不肯再吃。家裡的活計,她默默地忙個不停。隨著年歲的增長,考慮的問題就多了,她省吃儉用,由於體質很差,加上憂思愁慮過度勞累,終幹得了肺癆。最初,她伯母親著急,忍耐著不願明說。等母親發現了,她已是病入膏肓。請醫生、吃藥沒有錢,可是怎能看著大姐一天天病情加重呢!母親急壞了。聽說有個瞧香的巫婆會請神治病,就借了些錢把她請來。這個巫婆鄉間婦女打扮,滿臉擦著怪粉,她進屋來坐在炕沿上,拿出一件已褪色的舊杏黃長袍穿上,將我和哥哥轟出門外。這樣的新鮮事,我們沒見過,順著門縫往裡偷看,只見母親、姐姐跪在地下,大姐仍舊在床上躺著,她已病得坐不起來了。巫婆坐在炕前的破凳子上,又是打哈欠,又是伸懶腰,擠眉弄眼,折騰了一陣,突然半睜眼,怪聲怪氣地喊著:「呂祖爺(呂洞賓)來了!要吃西瓜!」這時正值寒冬臘月,哪裡去找西瓜呀?母親連連磕頭,哀求巫婆請神大發慈悲,改一樣別的水果,等大姐病好後,有了西瓜多多供上。最後巫婆轉達神的旨意,有蘋果也將就。母親把家中僅有的二十枚錢交給我,讓我去買蘋果。

  冬季蘋果少,價錢貴。為了救活大姐,我跑遍虎坊橋好多水果鋪子,不是沒蘋果,就是嫌錢少不賣,最後才在大柵欄觀音寺把口的一個大水果鋪買了兩個爛蘋果。我想起四大爺說咳嗽吃梨好,又哀求掌櫃饒給我一個小鴨梨,給大姐拿回家去。

  巫婆三口兩口吃了蘋果,就去指大姐的嘴唇上邊(人中穴),說病魔在這兒,跑不了了,臨走時還叨嘮著說是病魔已被神捉走。這當然救不了大姐的性命,可憐大姐只活了十八個春秋,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眼睜睜地被病魔奪走了生命。

  大姐的死,對母親打擊太大了。母親總覺得對不住大姐,一天不知哭多少次,掉多少眼淚。大姐是母親的得力幫手,針線活做得又細又快。少了大姐就顯得不太出活,又遇上裁縫鋪的生意不太景氣,活不多。社會上開始時興皮底鞋,有錢人願穿皮底鞋的越來越多,納千層底的活就大大減少。大爺家的馬車行生意倒滿興隆,因照顧我們家的時間太長了,認為我們一家六口是填不滿的坑,想讓我母親改嫁了事。母親執意不肯,經常與和尚四大爺說:「我有五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有點出息,我們就餓不死,我是有指望的。」大爺給我家的錢是有限的。家裡的收入一天天減少,我和哥哥一年比一年大了,吃得越來越多,家中開銷日益增大,為大姐借的一筆錢還沒有還,又負了新債,每月都要付利息。……窟窿越掏越大,真可說是債臺高築。每逢年關,母親是愁上加愁。和尚四大爺、六姑的接濟是杯水車薪。有時送來點錢略解燃眉之急,卻難挽殘局。俗話說:送信的臘八粥,要了命的祭灶神。一過祭灶的臘月二十三之後,討債的就會踢破門檻。母親強忍悲痛,聽他們說著難聽的話,苦苦低聲哀求著,勸走了王掌櫃、又迎進接踵而來的帳房李先生……

  熬過這幾天後,母親再也忍耐不住,放聲痛哭,不住地埋怨父親不該去世太早;又哭大姐不該「走」,往後的日子無法過下去,感歎自己的命太苦。

  的確,母親一直都在受苦。我的姥爺一家是輪子行。姥爺趕大車,舅舅在南柳著趕馬車,家中生活極困難。母親三、四歲開始揀煤渣,為了幫家中幹活,沒有裹腳,出天花沒錢治,落了滿臉的麻子。十七歲和父親結婚時屋裡就一個炕和一床半舊的被褥。兩人感情雖好,可是三十二歲上便守了寡,孤兒寡母苦熬歲月。

  我站在門檻上,手扶著門框,看到母親頓足痛哭的情景,我的心都碎了。這一切在我天真幼小的心靈深處打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漸漸地母親冷靜下來,看著圍在她身旁哭泣的我們姊弟四個,說:「我就盼著你們了,你們長大後只要有一個有出息,咱們全家就不會再受這些窩囊氣!」我緊咬嘴唇,不住地向母親點頭,心裡暗暗發誓說:這個家靠我了,我得學本事掙錢!只要能學到本事,多苦我也不怕。我長大了,決不讓母親再受窮。我們家一定得過上好日子,給他們看看。

  *

  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窮困。學戲的條件也越來越困難了。

  許德義師傅搭上楊小樓先生的班子,白天戲改為夜戲,早晨起得晚,不再去梨園公會練功。朱桂芳先生搭上梅蘭芳先生的班,經常出外。吳先生準備要搭馬連良的班。此時馬先生已和朱琴心先生分手自己挑班,郝(壽臣)老師的地位已升到二牌。過去花臉均應在旦、武生的後邊,這樣一來旦角和武生只能找年輕的演員配,所以旦角請了王幼卿(王瑤卿的侄子),武生約了吳先生。於是這幾位先生都無暇顧我,我學戲沒了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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