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戲,既然看不懂,留下的印象也大都是些瑣碎的小事。有一回,我們到天橋歌舞台看崔靈芝的秦腔(當時河北梆子稱秦腔)《殺狗勸妻》,和尚四大爺鄰座的觀眾說:「完了,靈芝掉面兒了!」我很不理解,問四大爺:「什麼掉面兒啦?」「聽戲!別老說話!」我只好不作聲了。看戲出來,又追問四大爺,什麼叫「掉面兒」?四大爺歎了一口氣,說:「唉!老啦!臉上掛不住粉,看上去像是掉面兒了!」我還是不明白,但對這件事記得特別清楚。現在分析,可能是演員臉上的化裝扮掉了。當時,化裝沒有油彩,全是水粉裝,那位老前輩生活艱難,只四十多歲,臉上便出現較多皺紋。水粉在臉上掛不住,面部一做表情,觀眾就感到他的臉上好象往下直掉白粉——掉面兒了。

  還有一次,我們去隆福寺趕廟會,在景泰茶園(現人民市場)看小香水演《孟薑如》演到「過關尋夫」,守關兵士讓盂姜女唱一段才放行,這時從台下搬上一架老式風琴,「孟薑女」下用腳踩,上用手按鍵,自彈自唱,唱的是「孟薑女尋夫,哭倒了萬里長城」的流行小調。這個小調我也會唱啊,於是,興趣大增,破例地沒有睡覺。

  和尚四大爺有兩個癖好。一個是特別愛看戲報。那時,海報都橫七豎八地貼在道路兩旁的大牌子上。從我家到天橋,沿街的牌子有許多,和尚四大爺幾乎是張張必看。我在旁邊看不懂,等著著急,就扯著他僧袍的大寬袖子,拉他走。他目不離戲報,口裡喃喃地說:「別著急,別著急,大爺看看哪出戲好,明兒帶你去看……」或是「馬上就走、就走……」。我記得由於他愛看戲報,還引起了一場小風波呢。

  五歲那年,和尚四大爺又帶我到天橋燕舞臺看戲,當時有的戲班是「兩下鍋」,就是京、梆合演。這天前面的京劇武打戲,名字記不清了,但臺上翻跟頭、對槍很吸引我。最後是蔡蓮卿的《鋸碗釘》,我被演員的表演和劇情打動了。很是同情受氣的兒媳,痛恨惡婆婆、大姑、小姑。

  看戲出來,和尚四大爺特意又讓我在小攤上吃些東西再回家。我要喝碗茶湯,他給我買好後,自己又津津有味地去看路邊的戲報,估計我該吃完了,就回到茶湯攤。一看我不在,急忙從茶攤到豆汁攤,再到雜耍場……到處找我。凡是天橋的熱鬧場所都反復尋遍了,還是沒有找到我的蹤影。這一下和尚四大爺可嚇壞了。他急得心如火燎,累得滿頭大汗。

  天漸漸黑了,回去吧,丟了孩子,怎麼交代?不回去吧,大人孩子都不照面,豈不讓我母親急壞!經過一番思考,和尚四大爺決定硬著頭皮先回家。

  誰知一進院門,就看見我在指手畫腳、連說帶唱地和姐姐、哥哥們學剛才所看的戲,他也顧不得氣喘噓噓,一把將我拉到跟前,氣得大聲嚷道:「你這孩子太不聽話了,讓你喝完茶湯別亂走,在那裡等我,你怎麼轉眼就走了了真要把你丟了,我怎麼對得起你媽呀!」邊說邊氣得跺腳,眼淚直流。

  母親見和尚四大爺總成這樣,過意不去,趕忙過來勸解:「四哥,您別著急,丟了就丟了,誰讓他不聽您的話!何況他又沒丟,您快別著急啦!」

  「唉!五弟妹,你就這麼兩個心頭肉,五兄弟又沒得早,你拉扯他們多不容易!他要是讓拍花子(指拐騙小孩的人)的給拍走,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那五兄弟呀!」

  這一席話,正說到母親的傷心處,媽媽也哭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我喝完茶湯,回頭只見熙熙攘攘的人群,卻不見了和尚四大爺,我急忙在人群中、戲報牌前,尋找有明顯標記——剃光頭的和尚四大爺,可哪裡找得著呢?就這樣邊走邊找,回到了家中。

  眼下,見到四大爺為我急成這個樣子,我後悔沒在茶湯攤多等一會,自己去亂找。才捅出這場亂子。想到這兒,我一下子就撲到和尚四大爺的懷裡……

  此後,出門看戲,我再也不離開和尚四大爺了。

  和尚四大爺的另一個癖好是,只要一有空,就會曲不離口地哼唱起來。什麼「楊延輝坐宮院」、「孤王酒醉桃花宮」,別看他每出戲會的詞兒不多,但什麼戲都會幾句。不論在我家裡,或是帶我去天橋看戲的路上,他都反復地哼著,唱著,而且是搖著頭,拍著板,有滋有味地唱。這樣,我有意無意地被他熏會了幾句,聽戲時,一旦遇到自己會唱的那幾句,頓時興致勃勃。從此,和尚四大爺一哼唱,我就跟著學,尤其在去往天橋的路上,拉著他一味地唱。他也更高興了,似乎與我有了共同「語言」,再也顧不及去看戲報牌子。同時,我學會了哪出戲裡的唱詞,就非要和尚四大爺帶我看哪出戲不可,循環往復,終於在和尚四大爺的薰陶下,我也漸漸成了個小戲迷。

  *

  我對戲曲的愛好日增月長。可是和尚四大爺十天半月才帶我聽一回戲,我感到太不解渴。於是我便提前將分內「工作」完成,然後向母親「請假」出去玩。

  我想到天橋看戲,沒錢買票。即便是戲演到一半降了價的票,我也買不起。於是我想起四大爺曾帶我去過的香廠路(天橋附近)「城南遊藝園」,它的門票員二角一張,但查票不怎麼嚴。那時我只六歲多,趁入場時人多,夾在一些乘車來的大人後邊,再用手輕輕地牽著這些大人的長袍,把門的看我人小,以為是這些大人帶的孩子,就不再查我的票,我順利地進入園內。後來,院內街坊李大媽的女兒冬兒結婚了,她的丈夫李山是城南遊藝園內京劇場專管包廂和茶座的。我可算是找到了靠山。他每天中午十一點半上班,我就提前趕到騾馬市他的家中,由他帶我去遊藝園看戲。只要包廂坐不滿人,我就坦然地享受一等座位。以後興趣越看越濃,便帶了晚飯,從中午直看到晚上,遊藝園散場才回家。

  「城南遊藝園」完全仿照上海的「大世界」,裡面洋戲法、雜耍、京劇、電影及茶座、小吃等應有盡有。

  洋戲法節目是韓秉謙、張敬扶主演「大變活人」。

  「小不點」、「大飯桶」(均為藝名)專演魔術丑角。

  演電影冬季在室內,夏季在室外,當時上映的是胡蝶、鄭小秋合拍的《空谷蘭》。

  我最喜歡的是京戲,看的也就最多。大京班(京戲班)日夜兩場,有宗汪笑儂派的女老生恩曉峰(麒派老生高百歲之岳母)。她演的戲有《張松獻地圖》、《完璧歸趙》、《馬前潑水》、《刀劈三關》、《哭祖廟》等。她大女兒恩佩賢演《馬前潑水》的朱買臣妻。二女兒恩維銘演《狸貓換太子》的太子。還有女十三旦(藝名)與恩曉峰合演《呂洞賓三戲白牡丹》。相繼演出的還有金少梅、秦雪芳、秦秋芳(馬盛龍師兄的胞姐)等等。其中余派女老生孟小冬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只要她的戲牌子一立出來,我就沒地方坐,只能站在邊上看。她的琴師孫佐臣老先生穿著長袍、馬褂,一手拿胡琴,一手拿塊藍布(胡琴套),走上台向觀眾點頭致意,觀眾便報以掌聲;等定調起過門,又是一片掌聲。為什麼呢?我不理解其中的奧妙。我看過孟小冬的《禦碑亭》等戲,看不太懂,只聽觀眾議論:「唱得真夠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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