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在南京,我好像從籠子裡逃出來的小鳥,找到了本屬自己的天堂。對方怎麼樣?問過她有什麼反應嗎?沒問。為什麼不去瞭解對方的反應?我覺得即使有藏在心底的話,說出來也不如不說的好。不過我也能理解白波的心情。她比我大膽,因為她是自由的,可以擺脫世俗的議論,放開膽量,佔有她所愛而本屬￿別人的男人。可以說她是無所畏懼的。

  我們在南京的生活相當恬靜而富於生氣。我擺脫了上海的業務,以全部精力為南京《朝報》創作《小陳留京外史》,著重反映南京官場的醜態,曾經幾次招了官僚們的瘡疤,報社老闆項不住了,不得已停畫《小陳》,代之以《王先生到農村去》,以民不聊生的內容,間接反映國民黨統治下的社會面貌。前後一年多,我大大開闊視野,不能不認為這和新生活所培養的精神世界大有關係。

  白波是個很有才能的畫家, 在和我共同生活期間, 受到我的啟發,曾為上海《立報》畫過一套《蜜蜂小姐》連環漫畫,著重心理描寫。主角是一個腰細得和蜜蜂一般的姑娘,以細腰顯示其挺胸突臀的外形。這樣的造型,打破了從外形出發的外觀法,而用從人體本質特徵出發的內現法,腰細到只剩胸臀之間的一個交點,誇張到近乎變形。故事情節也誇張到了荒唐的程度,例如,蜜蜂忌妒她的女朋友,恨不得一刀把她斬成兩段,圖畫裡真的把那女朋友斬成兩段,把心理狀態畫成現實形象,看來不近情理,其實真合情理。「夢」是現實形象的思維反映,和現實生活相比,它就既是合理的,又是荒唐的。白波所創造的藝術形象,基本上屬￿意識形態的具體表現,這和她對生活追求的理想化是一致的。她平時所喜歡讀的書,如王爾德的《林格萊畫像》、郁達夫的浪漫派小說,殷夫的詩等,都同屬一個類型。

  白波在參加漫畫群體之前是「決瀾社」的成員,畫的是油畫。決瀾社由倪貽德、龐意琴為首的一群青年油畫家組成,首次畫展在上海的中國科院大廈舉行。他們的創作道路以表現現代生活為目的,龐意琴《機器》一畫可以代表決瀾社的創作方向。白波在這次畫展中,參加了一幅躺著的無頭無腳的人體,我當時認為這是概括人體美的一件傑作,好像吃魚,斬頭去尾,取其最最鮮美最富營養的部分,嚼而食之。有人說,沒了頭腳,人體還成什麼美?我說,如果你是一個最重實際的欣賞家,女人體最富於性感的部分是否就在上自胸部下至大腿之間?出人意料的是,一個女畫家把女人的性美表現得如此露骨,比之男畫家要高明得多,大膽得多。就這一幅畫的構思,反映了梁白波過人的才智和超群的膽識。回頭看看她那幅《母親花枝招展,孩子嗷嗷待哺》的諷刺畫,對上海少奶奶的批評有多辛辣。

  從事漫畫創作以後的梁自波,思維邏輯和那幅女人體畫一樣,表現了對事物透徹的洞察力。那位挺胸突臀的蜜蜂小姐有多潑辣,可惜由於它不合一般讀者口味,被報社腰斬了。

  據我後來瞭解,白波曾給殷夫的詩畫過插圖。從我自己的藝術實踐體會到,給詩畫插圖,除了必須具有詩人的氣質,還必須具有特殊的頭腦,將意識形態翻譯為抽象圖像。白波的繪畫才能,正好長於這方面的思維與技巧。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就常感到是和詩人相敘在一起,她在這方面的吸引力,推動我在創作《王先生》漫畫時,獲得了新的想像力。比如《王先生到農村去》那套畫,我的思維活動不是局限在固有的生活觀察中,而能夠延伸到地方政府壓迫和剝削農民的現實;有時靈機一動,揣摩農民為保護自己所發揮的幻想,進而擴大到社會多方面人物和農民的依存關係。這對社會的深層發掘,使我的想像力長起了翅膀,說得形象一點,也許是白波的靈魂裡的某些素質移植到我的靈魂之中,催化和異化了我漫畫創作的思維能力。

  1937年7月盧溝橋事件爆發,8月,日寇大舉進攻上海,目的在推翻南京政府。我和白波回到上海,聯合上海漫畫家張樂平、胡考、特偉、陸志庫、宣文傑等組織了漫畫宣傳隊,奔走於抗日宣傳戰線。白波是這條戰線上一員勇敢的女將,和畫隊戰友一起過著艱苦的生活,除了畫大幅布畫外,在武漢時,每期還為《抗戰漫畫》月刊供稿,構思與造型獨具風格。通過戰時生活的鍛煉,我們的共同生活本應該過得更有生氣和活力,沒有想到戰爭對每個人也是一個考驗。儘管我已擺脫了舊家庭的牽累,白波卻在考慮個人的前景。以往她無所畏懼,在這戰爭的環境裡,卻似乎恢復了理智。她在想,難道一輩子做葉淺予的情人嗎?我發現她的精神狀態有異常,我也在反復考慮這個問題。在這個大動亂時期,每人的物質和精神生活都在不同程度地發生變化,我自己由於全身心貫注在漫宣隊的工作裡,很少和白波交流這方面的想法。事實上在武漢後期,她對漫宣隊的工作已開始消極,我卻沒有覺察。

  1938年的武漢,是抗日戰爭的神經中樞,各色各樣的人集中在這裡,白天為抗日工作,各幹各的,到了晚間,就可能交錯位置,交流情懷,發揮人的本能。思想有負擔的人,在這樣的環境下,不免要尋找發洩的機會。白波就在此時刻,和當時最受崇拜的空軍英雄有了交往。她雖不是美人,卻有婦女的媚力,何況她是個才氣橫溢的畫家呢。在一段時間內,她漸漸和我疏遠,漫宣隊的人已有所覺察。這年夏季,政治部第三廳派我到香港去監印《日寇暴行實錄》一書,我頗想讓白波同去香港過幾天舒心的日子。想不到,她婉轉地拒絕了我的建議。我這才明白,客觀形勢已經變了,主觀願望再好也無濟於事。不過,在受到打擊的同時,我也感到一點聊以自慰的心情——我不再對梁白波負欠什麼了。

  回憶在南京的生活,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日子。我充分享受了一個才女的一切賜予,充分感受到她在藝術上對我的啟發。儘管這幾年也有許多磨難,但所收穫的比失去的多得多。白波不是一個尋常的女性,她有不吝施捨的精神,也有大膽佔有一切的勇氣。在那個年代,雖然有社會風氣的薰陶,她內心的叛逆因素卻起了主導作用。像我這樣一個屈從於封建家庭的人,居然敢於掙脫束縛手腳的繩索,關鍵在於白波的大膽與勇敢,支持我豎起反叛的旗幟,和她一道去探索新的人生道路和藝術前景。

  白波告訴我,30年代初,她曾參加過地下党領導的南京路上的飛行集會,還談起過她曾經和一個男朋友睡在一起,卻不讓他貼近自己的身體。這充分表明她是一個叛逆的女性,在我的世俗眼光中,簡直像一個星外來客。她的一切生活方式、藝術思維。人生觀念,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誘人的,我無法抗拒。

  1938年我和白波在武昌曇花林話別,她終於脫離漫畫群體,去追求世俗的家庭幸福。於是,漫畫戰線失去了一顆發光的慧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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