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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6-3.一見鍾情第三課

  1935年,父母包辦的結婚生活已經過了五年,羅彩雲為我生了一子一女,兒子丟給了祖母,女兒還在繈褓之中。這位羅夫人是個文盲,並因束胸,自稱乳房分泌不出喂孩子的母乳,所以兩個孩子都是奶媽餵養的。當時我也曾想過,到底是天生沒奶,還是學了上海一般少奶奶的作風,擺派頭,不願餵奶,把時間都消磨在麻將桌上。

  無巧不成書,正在為雇奶媽煩心的時候,《時代漫畫》編者魯少飛座位旁,來了一位女畫家,正給編者看她所畫的一幅漫畫:《母親花枝招展,孩子嗷嗷侍哺》,我搶過來一看,又用眼神在女畫家身上從上到下溜了一轉,思想上似有所動。動什麼?當時摸不透,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所有向《時代漫畫》投稿的人都是男的,沒見過一個女的,而這幅諷刺上海少奶奶的畫,似乎也在諷刺我那位羅夫人,正合我的心意,它偏偏出自一位女畫家之手。只這一幅畫,就顯示出這位女畫家的才華和機靈。她名叫梁白流作品只簽一個英文筆名——BON,不知是何來源。

  鬼使神差,我篡奪了《時代漫畫》編者的權,和這位女畫家打交道了。她住在離我家不遠的一家女子公寓,以前在新華藝專和西湖藝專上過學,學的是油畫,上一年曾在菲律賓一所華僑中學教過畫,最近才從那兒回國,正處在失業當中,有人介紹她向畫報投稿,試著靠拿稿費過日子。她問我她那幅諷刺現代婦女的畫怎麼樣,我說編者已決定發下期封面了,至少可以拿稿費五元。我問她現下要用錢嗎?她說身上還有點,不需要。經過這次接觸,發現她似乎對我有好感,問我能不能陪她出去吃晚飯,我當然願意。不知為什麼,她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在把我吸過去。從此以後,我每天從出版社下班。就往女子公寓走,已經忘了自己還有個家,老婆孩子還在家等我吃晚飯呢。經過幾次晚間的幽會,我和白波兩個漫畫細胞愈貼愈緊,彼此心裡都以為是天作之合,無可抗拒。當然,她知道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但只要我能拋開那個家,她是無所謂的。這就是30年代的浪漫主義。

  1935年春,我和白波受津浦鐵路局邀請,參加他們的衛生宣傳列車,從浦口去天津。每到一大站,停下來開群眾大會,我們畫的大幅宣傳畫在大會上懸掛,路局的技術人員則為站上的臥車車廂做封閉消毒。第一站浦口,第二站蚌埠,第三站徐州,第四站泰安,第五站濟南,第六站滄州,第七站天津。上述例行活動做完,即遊覽名勝古跡。在蚌埠看了安徽的地方戲;在泰安登上了泰山;在濟南遊覽了趵突泉;在滄州看了半身埋在土裡的大鐵獅。這一路見識不少,增加了生活的樂趣。到了天津,任務完成,全體工作人員乘坐一輛臥車,掛上去北平的列車,暢遊北平,算是慰勞宣傳大軍。在北平三天,路局的人回去了,我和白波卻在金魚胡同一家公寓住了下來,並暢遊古老而神秘的故都。

  我以上海漫畫家身份結識了北平許多畫家、記者、攝影家;白波以我的女友身份和許多新相識相周旋,闖進了另一個社會。我們白天遊故宮、天壇、天橋、頤和園,晚上看京劇名角演出,有時楊小樓和郝壽臣同台;有時苟慧生和吉菊朋同台;有時楊寶森和程硯秋同台;有時王又定和王瑤卿同台。我從小喜歡看戲,青年時迷上了京戲,自己也能哼兩句,但在上海只能偶然看到北京名角的戲。到了北平,幾乎每天晚上可以看到不同名角的演出。那時「富連成」科班白天在前門大街廣和樓上戲,盛字輩剛出科,無字輩剛接班,演出十分精彩。連看幾個老式的劇場,我也增長了見識。白波平時不畫速寫,受了我的影響,也拿起速寫本畫起戲來。我是那幾年受了墨西哥漫畫家河佛羅皮斯的影響,才開始畫速寫的,這次和白波暢遊北平,每次出遊似乎打足了氣,出手飛快,畫了幾百張速寫,後來在上海編印了一本《旅行漫畫》。

  北平之遊,開闊了眼界,增進了我和白波的思想交流,在藝術創作和欣賞方面增進了切磋機會,彼此感情到了難解難分的程度。回到上海,卻不得不忍痛分手,因為我是一個有婦之夫。

  不久以後,上海時報傳出「王先生失蹤」的消息,那是一個作家朋友從羅彩雲那兒訪到的「第一手」消息,說「《王先生》作者因感情突變,逃離家庭出走」云云。想不到個人的家庭問題作為報社頭條社會新聞捅向了社會,一這對我和白波來說倒是有利的,因為從此以後,可以不用躲躲閃閃了。

  羅彩雲口口聲聲說她沒有白吃葉家的飯,沒有做對不起葉家的事,你葉淺予怎麼可以變心!

  說起來我也真是不應該。當年實在不該把婚姻大事當作兒戲而作了一次不負責任的冒險。本來,1930年以後,我完全有可能找到一個文化相稱、志趣相投的對象,可我偏偏要像賭徒一樣,把命運押在賭注上,這不能怪父母,只能怪自己。1935年以前我能忍受,1935年以後怎麼不能忍受了呢?因為這一年遇到了文化相稱、志趣相投的梁白波。早五年遇不到梁,要是遇到了梁,她沒有成熟,我也沒有成熟,熱乎不起來。到了1935年,我極端苦悶,梁也曾經滄海,二人相見恨晚,星星之火一觸即燃。奇怪的是,她明知道我有妻子兒女,還表示可以忍耐;「我雖然還殘存封建家教意識,此時此境,也只能孤注一擲。我決定避開上海那個家,和白波一起到南京找個窩,開始我們的新生活。同時,請上海一個律師朋友出面,向羅彩雲提出離婚,離婚不成,達成了和羅氏分居的協議。這麼一來,我獲得了和白波另組家庭的條件。白波甘心在這樣的條件下和我共同生活,表現出極大的勇氣,證明她對我的真誠和熱戀。」

  從此以後,我們三人的地位,如同飄浮在空中的氣球。我拋棄了羅彩雲,可她仍是我名份上的夫人;白波雖然和我同居,只能算是我的情婦。我是什麼身份?有雙重性,封建衛道者說葉淺予是棄舊戀新的負心漢,個性解放者則說葉淺予是個大膽的叛徒。

  從1935年到1938年四年間,我跳出了混飩的封閉家庭,浮游在藝術的浪漫天堂,既不像初戀那樣陌生,也不像結婚那樣新鮮。我和白波既是異性的同類,又是藝術事業的搭檔。我們一見鍾情,相見恨晚,用不著互訴衷腸,迅速地合成自然的一雙。我當時的處境,身上始終背著一個羅氏夫人的包袱,在追逐甜蜜的生活時,既甜又苦;因其苦,才更覺得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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