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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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羅彩雲懷了孕,我送她回浙江老家去休養,我則算好她分娩的日子,按時趕回老家。也真巧,我回去第二天她就生了個兒子,小名申布,族名善來。四年後生了個女兒,小名明明。這一兒一女都是請奶媽喂大的。生明明時,申布已四歲,丟給我母親撫養。羅彩雲無事一身輕,早已學會了上海少奶奶的生活作風,每天不是打牌就是逛街,做飯有娘姨,餵奶有奶媽,一切家務不用操心,還學會克扣家庭開支,積攢私房錢。我那時正畫《王先生》稿費收入每月超過一百元,同時兼編《時代畫報》,加上零星稿費,總共將近二百元,在漫畫群體中,算是拔尖的,但工作也很辛苦。《王先生》局面已經打開,每週《晨報》一篇,每月《時代》一篇,每半月《北傳》一篇,創作負擔相當重,白天到時代圖書公司上班,晚上絞盡腦汁畫《王先生》,有時熬到深夜。這位羅氏夫人起初還親自下廚,做幾樣好菜陪我吃頓飯,後來卻逍遙自在,成天泡在朋友家的牌桌上,回來得很晚。因為她是文盲,和書無緣,精神世界非常狹小,為人之道懂得很少,我們兩人之間無共同語言,總是話不投機。她的唯一美德,就是把家務安排好,但不和我多說一句話。我也樂得獨自一人安安靜靜搞創作。久而久之,我們之間,除了所謂生物人的關係,毫無社會人的交流。我們之間,無所謂「貌合」,也無所謂「神離」;她的世界觀是,男人掙錢養活女人,她對我經常說的一句話是:「錢用完了,拿錢來!」我經常對她說的一句話是:「辛苦錢來得不容易,省著點兒吧!」 生第一個孩子,羅彩雲說自己沒有奶,非雇奶媽不可。我不信,由我母親驗證,才雇了奶媽,那是在浙江老家;生第二個孩子,在上海,未生之前早已找好奶媽,孩子落地,奶媽進門。我很奇怪,羅家族內嫁到縣裡來的姑娘,幾乎個個生而不育,都雇奶媽,難道這是她們羅家的遺傳?生第二個孩子時,我故意問她,為什麼沒有奶?她虎起臉說,我當姑娘就束胸,我們結婚那晚,你把我那件小馬甲撕破了,難道忘了!她這麼回答,我還問什麼? 每當交了畫稿之後,或下班回家之時,總覺得精神空空蕩蕩的。這時,羅彩雲即使在家,我也覺得毫無生氣,寧願獨自一人到公園走走。看到遊園的大人孩子們或成雙成對的情人們,更感到自己孤獨。有時碰到什麼應酬場合,就喝點酒,聽點唱,把時間混過去;有時乾脆約朋友坐跳舞廳,抱著舞女跳幾場,解解悶氣。總而言之,家裡放著個文盲夫人,像一部生孩子的機器,實在空虛寂寞。 我變了嗎?變了。 羅彩雲變了嗎?也變了。 為什麼?怎麼變? 先說我們的客觀環境。上海是中國沿海最大的城市,是個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交錯的社會,居住條件、飲食條件、娛樂條件、生產條件、消費條件,千變萬化。在這個交錯複雜的大社會中,分出許許多多小社會,基本上分為兩大系統,一邊是生產系統,一邊是消費系統,生產系統又分為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物質生產占主導地位,各種工廠屬之;工廠生產的成品,通過流通渠道,轉到消費者手中,成為消費品。精神生產可複雜了,報社、書店、戲園、劇團、樂隊、學校、遊樂場、旅館、飯店,甚至妓院、舞廳、雜技班等等屬之,只要走出門,走上馬路,兩旁商店大而如先施、永安百貨大樓,小而如煙紙店、食擔、攤販,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這是個消費的大世界,一個鄉下人到了這裡,不管你是大地主或窮光蛋,都會目迷五色,身墮霧中,六神無主,好久好久才能清醒過來。 我自1925年從浙江一個小縣來到上海謀生,決心要在漫畫出版界混出個名堂,認清了自我奮鬥、自我提高、自強不息的為人之道,養成了不計成敗,全力以赴的精神。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幹活。我們的漫畫群體,把我當成一個能吃苦耐勞敢於承擔責任的好手。1928年4 月這個群體聯合出版《上海漫畫》週報,我既當編輯又當校對,還外出跑腿,深得幾位老前輩的信賴。有一時期,畫報被租界當局工部局巡捕房控告,我挺身而出,代表畫報出庭受審。幸虧請了一位好律師,又逢中國政府收回治外法權之際,在租界裡設立了中國法院,我被宣判無罪。這一事件是對我的社會責任感的一場考驗,增強了我辦出版事業的信心。這種信心,推動我在漫畫創作方面對自我提高的努力。我常常深感自己藝術修養不足,而提高藝術修養又得靠文化基礎的提高。我認真讀書,不管有用無用,見書就讀,把有用的時間全部投入自強不息之中,感覺這樣才心裡充實得多,對創作的信心也隨之增強。要說變,這是我變化的一方面。 變的另一方面,屬我對家庭、社會、世界的認識。解剖自己從初戀到順從母命和羅彩雲結婚的過程,發現我在小學讀書時,樣樣求上進;進中學以後,學習勁頭一年不如一年,到了第三年,竟膽敢和女朋友一道跳級投考大學,投考落榜,父親破產,絕了求學之路,無情地把女朋友志得一干而淨,以至於只求一條吃飯自立之路;等到上海站住了腳,卻又向封建家庭投降,甘心作封建道德的孝子賢孫,這反反復複的變態心理,到底是什麼思想根源? 應該說,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十年間,周圍環境對我影響很大。「五四」運動後,崇拜西方文化,嚮往個性解放,交女朋友,學時髦,放任自己。父親破產,受到挫折,要求在社會上找個立身之地,用以擺脫困境,表面看來,實事求是,實際是進一步放任自己。等到立穩腳根,命運可以由自己掌握了,思想轉了一個大彎,認為父母為我找對象,免得自己交女朋友的麻煩。碰得巧,可以搶到一個美滿家庭;碰得不巧,把責任推到父母身上,自己仍然可以逍遙自在,還是對我有利。回首當年,我真那麼壞嗎?壞到真那麼自私自利嗎?追根尋源,不能不歸根到新舊雙重社會對我的擠軋,逼得我走上一條自私自利的道路。用現下的語言來評判自己,可以帶上一頂「機會主義」的帽子。 羅彩雲之為人,最不可饒恕的是她的「文盲」地位,光這一點,就不能和我般配。那麼,我事前怎麼不做點調查呢?我曾想過,我的兩個妹妹,一個初小畢業,一個高小畢業,小妹還當了幾年家庭教師,至少都能讀點通俗淺近的書。羅家是書香門第,羅彩雲的祖父當過兩任縣太爺,父親在浙江省省政府當秘書,哥哥是當地的小學教師,不用調查,這樣的家庭出身,她怎麼也不會是個文盲,可她偏偏是個剛進小學便告退學的半文盲,這是大出我意料的。為什麼說半文盲?因為她還識得幾個字,記得1935年我和梁自波談戀愛時,她曾費了大勁,寫過一封似通非通的信給我,其中主要的一句話是:「家花哪有野花香,野花不久長」。此外,麻將牌裡的「東南西北春夏秋冬中發」十個字,她不用看,手一模就換得出來,在娘家早就練成一副摸牌的本領。到了上海,左鄰右舍,朋友眷屬,沒一個不摸牌的,因而她自然而然形成了自己的一個小社會,樂在其中。這是環境給她造成的生活方式,無法抵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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