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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5-12.群眾監督勞動改造

  1975年4 月間,聽得左鄰右舍收拾行李,心裡有點慌張,莫非要把我留下坐穿牢底?思想正在激烈鬥爭之際,獄卒突然打開牢門,傳我談話。我默默跟在他後面,走進提審室,一個既面熟又陌生的提審員端坐在問案桌前,還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示意我在對面凳子坐下,慢吞吞問:「這兩天你都聽到左鄰右舍的活動了吧?你心裡一定很急,是不是?現在告訴你,明天一早,中央美術學院就要派人來接你回去。你要明白,你的專案還沒有做結論,回去以後,留在本單位繼續改造,等候結論。不過,可以告訴你,你的問題是嚴重的,態度是老實的。你自己去考慮吧!」

  三年牛棚七年牢的初步結論是「問題是嚴重的,態度是老實的」十二個字。最後的政治結論可能還得熬上幾年,還得在本單位的群眾監督下繼續打掃廁所。這幾年蹲在監獄裡,吃了睡,睡了吃,什麼也沒幹,練成了一副懶骨頭,現在又開始鍛煉筋骨,補償七年的禁閉,也是一件好事。何況,明天起,將要呼吸現實世界的空氣,未來的光明已出現在地平線上,管他媽嚴重不嚴重,充其量不過是一頂「反革命」帽子,橫豎已戴了十年,再戴十年也還是一個假想的反革命,只要「文化大革命」在某一天結束,什麼烏七八糟的帽子都得去掉!我葉淺予還有十年二十年藝術生命,不怕翻不過身來!

  1975年4 月25日,大晴天,好太陽,是北京的盛春季節。自由的喜悅,帶著心酸的苦悶, 等候新解差到來。一個是保衛科的老×,一個是人事科的老×,司機老×開車來到,秦城提審員最後交待幾句,重複昨天的兩句話:

  「問題是嚴重的,態度是老實的。」

  然後退給我進監時扣下的手錶和皮帶。審畢退堂,獄卒押著我走出「秦城」大獄,美院的小轎車在監獄大門外停著,獄卒將我交給美院解差,我鑽進汽車。這回不是深夜,而是陽光普照的白天,保衛科在前座和司機並排,人事科在後座和我並排,開出不久,便是北京有名的療養勝地小湯山,向車後一看,秦城四座大字仍然在望,它的背後是燕山山脈,氣宇不凡。我在此當了五年囚犯,今天才看清楚這片隔絕人間的「世外桃源」。

  小時候讀小學,描紅本上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之句,而我則有「獄中已七年,世事一如昨」之感。自1968年從美院掃廁所的崗位上押走,事隔七年,仍然回到美院廁所來。美院不是沒有變化,紅衛兵已退出歷史舞臺,掌權的是新一代革命委員會,頭頭不叫院長,叫主任。當天解差把我押到美院後,革委會派了個秘書和我談話,表示接受我這個留原單位監督勞改的反革命分子,並當即命令我到行政科報到,由該種支部書記××負責管我。書記叫來專職打掃教學樓廁所的清潔工,是一位中年婦女,由她分配指導我具體工作,從即日起,我在她的監督下打掃男廁所。三年牛棚,練就了掃廁所的一套技術,也養成了聞不到臭氣的一種習慣。可惜七年監獄生活,剝奪了勞動權利,白天一小時「放風」,是唯一可以活動身子的時間,渾身肌肉鬆弛萎縮,如今重操舊業,不知能擔得起勞動否?精神上又添了一重負擔。

  記得當年住牛棚時,曾經揭露一個偽君子,這個偽君子暴露思想說,「寧願犯政治錯誤, 也不願犯生活錯誤。 」我處此新環境,忽然發生奇想,和此人相反,「寧願犯生活錯誤,不願犯政治錯誤。」當小偷作流氓,算是生活錯誤,在公安局擁住短時期,然後派去勞改,見見天日,活活筋骨,有益健康;像我這樣一個政治犯,送進監獄,與世隔絕,剝奪勞動,養成一副懶骨頭,該多痛苦!究竟什麼叫正確的世界觀,我真有點懷疑。回美院頭幾天,不怕周圍人們斜視、凝視、直視的目光。就怕自己這副懶骨頭受不了勞動的折磨。

  七年牢房,都是單身,除了一床、一盆、一桶之外,別無長物。空間雖小,行動無礙。在秦城的八米空間裡,我還編了一套練腰的健身操,可以奔走跳躍。回到家裡,八間房已壓縮成二間,所有家具擠滿空間,最怕磕磕碰碰。我問老伴這是什麼原因?老伴想了一下說,你對這家陌生了,是不是?我也想了一下說:「牢房寬暢,家裡擠。」老伴哈哈大笑,然後說:「我以為你悟出了什麼大道理,原來嫌家裡房間不及牢房大。你可千萬不能犯神經病,變成個大傻瓜!」

  美院革委會給我的待遇,不但勞動受監視,還特地通知我住家的派出所和居民委員會,監視我的行動,「反革命」帽子戴定了嗎?

  1975年國慶節前後的某一天,駐中央美院軍代表找我談話,說中央專案組的結論來了,說「葉淺予歷史上有反革命行為,屬敵我性質,為了寬大,不戴帽子。今後由原單位另行安排工作」云云。和摘帽右派一樣,不戴帽子也是一頂帽子。十年苦刑,聽命改造,落得如此下場,如高穀跌入深淵。要我在結論上簽字,我當然不簽。軍代表板起面孔說,不簽也罷,不過,我們仍然按結論辦事,從明天起,你可以不打掃廁所了,聽候分配新工作。

  我把結論告訴了老伴,老伴的急性子突然發作。她正在灶上做飯,立刻摔掉炒菜鐵鍋,對我想目相視,大聲叫扈「想不到你真是個反革命,這回真要和你劃清界限了!」

  她二話不說,馬上到屋裡收拾東西,塞滿一個大提包,氣衝衝騎上自行車,往她的工作單位北京電影製片廠去了。約有一個來月,她不和我來往,我不得已只得請女兒出馬,一同到北影勸駕,但怎麼說也說不動她,她就是不肯回到反革命丈夫家裡來。後來還是靠北影的朋友反復做工作,把她送回到大佛寺老窩,不過有個條件,我必須把事實講清楚,到底是真反革命還是假反革命。為此,我們兩人在一天上午來到玉淵潭一個僻靜處所,開誠佈公暢談我在重慶時期為中美合作所畫抗日宣傳畫的前因後果。我發誓,如果有假,咱倆就離婚。經此一談,老伴的氣消了,不但不疑我、恨我、氣我,反而為我動腦筋、跑腿,請人執筆寫報告,向上面申訴辯解,要求重新審查,經此一談,也使我頭腦清醒起來,認識到在目前這個是非顛倒的情況下,一味俯首聽命是不行的,不採取主動行動,便不得翻身。

  正在此時,戴了「叛徒」帽子的原美院黨委書記陳沛,由於美院領導班子改組,把他的問題查清,平了反,恢復了原黨委職務。他見到我,主動表示要幫我把問題弄清。他說到做到,親自翻材料,動筆桿,為我平反出大力。

  陳沛在1964年社教時被打成走資派,「文化大革命」被打成叛徒,鬥爭他時,我也陪鬥,群眾指責他包庇葉淺予,他理直氣壯在臺上答辯,說葉淺予在中美所幹的是抗日工作,絕不是反革命!儘管紅衛兵造反派無理取鬧,他還是挺直腰杆,侃侃而辯。指他是叛徒,他堅決否認。我在牛棚裡對牛友說,「陳沛是條硬漢,我們有他的十分之一硬勁就好了。」我由秦城回美院初期,他還在廚房勞動,洗涮鍋碗瓢盆。在廁所見到我時,他問我怎麼樣,我說還沒下結論,他說美院的牛鬼蛇神全解放了,就剩下我們兩個,一個黨內,一個黨外。他叫我別著急,最後我們也會解放的。他的樂觀情緒對我是一大鼓舞。第一次結論以後,我情緒低沉,他告訴我他的問題快解決了,等他恢復工作以後,一定為我出力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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