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這年10月以後,美院革委會把我調到展覽樓去打雜,負責管事的××,是1957年的女右派;另一個打雜的是男模特,戴著壞分子帽子。不久又派來一個打雜的,倒是個女造反,見到我們幾個戴帽子人物,心裡老大不高興,專磨洋工,幹了沒幾天,擅自在進門處擺了一個辦公桌,表示自己是個幹部。她在外揚言,「南樓裡一個右派,一個特務,一個壞分子,聯合起來反攻倒算,專我這個造反派的政。我是教務處派來監視他們的,我可不服他們調遣!」不久她就拿這個歪理向教務處頭頭告狀,氣勢洶洶,大吵大鬧,教務處拿她沒辦法,只得把她調開。造反派的威風,連她的上司也不敢碰。至於我們這些牛鬼蛇神,天然是她的專政對象。幸而她被調開,我們這所新牛棚才平靜下來。

  我在南樓期間,主要工作是動動筆桿,寫寫展品文字說明。擦窗、掃地之類勤務,不讓我幹。三人之中,我年齡最大,體力勞動請事,年輕人包了。這也合情合理,在造反派眼裡,認為我們反革命專了革命派的政,實在可笑。

  南樓貯藏了幾大箱歷年收購下來的畫卷, 趁此業務清淡之際, 清理一下十年「文革」以來被人遺忘的角落,很有必要。我自告奮勇,要求做個藏畫編目計劃,得到教務處同意,便動手幹了起來,等到畫目編完,已是1976年了。

  1976年是國家遭逢大悲大喪之年,是「文化大革命』敲喪鐘之年,也是國家由亂變治之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全國哀悼,而「四人幫」卻百般打擊和阻撓全國人民對周總理的哀思與悼念。清明節天安門群眾悼念周總理的怒潮嚇破了他們的膽,於是心生毒計,誣衊鄧小平是天安門「反革命活動」的後臺老闆,想把反右傾翻案風這把邪火燒得更旺。豈知「文化大革命」的氣數已盡,革命元老們揭竿而起,推翻了騎在人民頭上的邪惡勢力。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結成的「四人幫」成了人民法庭的被告,關進了人民專政的監獄,真是天翻地覆,大快人心。

  1976年也是我個人大悲大喪之年。我的兒子葉善條,1953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分配在華東藝術專科學校任教,後轉入南京藝術學院任教。1958年大躍進期間,帶學生下鄉勞動,因負重致腰部受傷,患慢性腎臟炎十多年。「文革」中因他父親被打成反革命, 他也受到衝擊,肉體和精神受到雙重挫傷。1976年病情惡化,3月14日以尿中毒病卒南京,年46歲。老年殤子,又在逆境之中,使我在精神上受到極大打擊。

  1976年夏季,某日下午,忽感胸悶,下南樓去醫務所診斷。走出大門,兩腿乏力,心跳加劇,突然昏倒,被人發現,把我扶到醫務所。量血壓,正常;量脈搏,正常。這時我已逐漸蘇醒,反映胃部不適,值班護土給我包了助消化的藥片,讓我回家休息。二十四小時內我食欲不振,飯食乏味,睡眠不穩。老伴急了,第二天送我去首都醫院看急診,血壓脈搏依然正常,待到查看心電圖,才發現是心肌梗塞。幸好急診大夫是熟人,馬上通知病房給我找床位,送進內科病房,叫我躺著不許動,輸液輸氧兩星期,才讓下床活動。這時兩隻厚腳皮全部脫落,換成新皮,留給我有生以來極為新鮮的一次記憶。

  住院後期,遇到唐山大地震。頭天晚上,明明陪床,淩晨時刻,忽見窗外白光一閃,接著房屋一陣搖晃,明明急忙爬上我的病床,以身體掩護我的身體,以為房子要塌。我心裡明白,1965年邢臺地震,我有過經驗。我說不要怕,這是地震,醫院建築牢固,搖晃幾下沒問題,就怕連續震動,那就難說。此時大病房裡騷動起來,好多病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告訴鄰床病號這是地震,不要驚慌,醫院會有措施。幾分鐘後,護土長宣佈,內科三樓病號全部轉移到本樓地下室,能行動者自己走,不能行動者派人背負下樓。我的心臟病雖已度過危險階段,還不能自由行動,由一個壯年醫生背我下樓。

  在地下室安置好,天已大亮,急忙讓明明回大佛寺家中看看情況如何,如果處在震中地位,大佛寺房屋會塌。一小時後明明回來,說院子裡塌了一垛矮牆,正屋沒事,媽媽、阿姨在院子裡休息,預防地震繼續。大概過了幾小時,醫院宣佈,地震中心在唐山,離北京好幾百里,北京塌了一些舊房,沒什麼大問題。不過,醫院已得到通知,不久將收容唐山方面送來的傷員,本院決定輕病號提前出院,讓出床位給唐山的傷員。不久,我被送到西郊民族學院,住進我女兒明明的防震棚裡;隨後,經親友商議,決定由老伴王人美陪同,乘飛機送我去上海繼續治療我的心臟病。

  10月間,我正在上海治病,某天早晨走到馬路上,突然發現「四人幫」垮臺的大字標語,才知道形勢已經大變,我的歷史問題應該徹底平反了。

  1976年底,心臟病徹底治好,由上海回到北京。美院革委會已經撤銷,恢復了院長制,恢復了招生上課。我的最後工作崗位展覽樓,自從我進醫院以後,似乎已經把我除名了,回京以後,一直不叫我去上班。我每月仍然領四十元工資,按照這個待遇看來,被監督改造的地位仍然沒有變。我的身份和地位,到底該由誰來確定,是一個大問題。可是從另一種情況看來,葉淺予的社會地位儘管沒有落實,社會關係卻逐漸在解凍,顯著的例子是:1978年大連棒橋島招待所請北京畫家畫賓館畫,全國美協推薦的畫家中有葉淺予其人;在大連,畫家們住在中央大首長住的一座大別墅裡,還給《大連日報》作畫寫文章,向大連美術界示範表演並講話,新聞記者給拍照。

  這一事實,證明我已從十年荒唐夢中蘇醒過來。再前進一步,回到北京,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上演《丹心譜》,請我去畫速寫,上電視;美院附中請我去講課,美院國畫系招考研究生,請我去評考卷。這些活動,不證明葉淺予已經回到「文革」前的工作崗位了嗎?最使我感到新奇的是,一個造反派頭目提了一筐蘋果來探望老師,說了些慰問的話,懺悔的話,抱歉的話;另一個葉淺予專案組的小頭目來請示,要求聽我講課。有幾個本系的教師,鬥爭會上鬥過我,大字報上揭過我,見面時,低著頭,閉著眼,裝做看不見,我也覺得怪不好意思。十年以來慣於在人前低聲下氣,靠邊行走,此時此刻,突然換了個地位,真使我感到換了人間,反而嘀咕起來,自己發問:「這難道是真的嗎?」

  1976、1977、1978這三年,如同長夜夢醒,心理很不平衡,幸而在幾次旅行中接觸了人間,接觸了自然,接觸了美好的事物,恢復了健康的思維,心理逐漸恢復平衡。

  1978年到1979年,我大便長期帶血,以前的老毛病痔瘡發作,用坐浴方法治,總不見效。1979年夏天到醫院檢查,診斷是結腸腫瘤,動了手術,切除鵝蛋大小一個毒瘤,看了病歷,才知是癌。手術期間,順便取出一粒膽結石。治癌期間,躺在病床上,肉體傷疤尚未癒合,而打開精神枷鎖的靈丹妙藥突然降臨:中央美術學院通知我,定於8月2日召開全院大會,宣佈葉淺予政治平反。我只得由女兒葉明明代表我出席大會,會上宣讀了文化部黨組為葉淺予所作的複查結論,結論原文如此寫著:

  中央美術學院領導小組:同意你院報來的《關於葉淺予同志的複查結論》。葉淺予同志于1944年9 月至1945年春在中美合作所心理作戰組擔任漫畫設計工作,是對日偽軍進行宣傳,應屬抗日宣傳工作,葉淺予同志並未加入過軍統特務組織。中央專案審查小組1975年7月24日和1978年1月10日兩次所做結論是錯誤的,決定予以撤銷。在適當範圍宣佈複查結論,恢復葉淺予同志的政治名譽,恢復原工資級別,補發扣發工資。按有關政策規定,歸還抄家物資,安排適當的工作,消除家屬子女所受的影響。

  中國共產黨文化部黨組
  1979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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