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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5-11.第三座監獄——秦城

  「秦城」是座現代化文明監獄,據說是全國解放以後新建的,原先在此關押的是國民黨戰犯,「文革」初期把戰犯釋放出去,騰出監房收容重要的反革命政治犯。它地處小湯山溫泉療養院以北的燕山南麓,遠離北京市區。那晚從半步橋起程,走了一個來小時,從明亮的城市走入黑暗的郊區。我心裡反應很特別,以為要將我送到秘密集中營,嚴密封閉起來,或者送到××勞改農場,修補地球。車行不到兩小時,停在一座大樓之前,樓後面是幢幢山影。大鐵門嘩啦一聲打開,押解人員帶我上樓,在燈光裡看到走的是水泥樓梯,上到二樓,右轉彎,一條長巷,排列著整齊的牢門,牢門上下有兩個小方窗,上面的小方窗有個小圓孔,經驗證明這是監視哨用以窺視犯人動靜的。進得房來,對面一口大窗,高出人頭;近門一隻抽水磁馬桶,靠馬桶是個白瓷洗臉盆,當然也可以洗腳;靠近窗下,一隻一米寬的小木床,離地約一尺,磨光的水泥地面,狹而長,房間面積約八平方米,乾淨明亮,和前兩處監獄那狹窄。昏暗的情狀頗不相同。對著床位,是暖氣片,用鐵絲網圍著;床是新制自木板床,可以移動,估計今晚不至於受臭蟲圍攻。特別的是高窗外還有一道監視哨,窗戶啟閉,由持槍哨兵掌握。

  睡下不久,有人打開牢門上方的方窗,交待這兒的規矩:睡時頭對牢門,伸在被外,不准蒙頭。這規矩前兩處監獄設交待過,為什麼這兒特殊?想問一下這是為什麼,人已關窗走了。這個疑問,一直沒解開。

  放風的時間照舊,在早餐之後。不過,半步橋是個大院子大圍牆,可容二三十人在裡面跑步,圍牆相當高,院頂張著鐵絲網,防止犯人爬牆。可見那兒是集體放風,政治犯獨自一人佔用偌大院子,未免太浪費。這兒一律一連串小院子,面積比牢房大一倍,夠一個人跑步打拳。一連串小院子由一條長長的天橋連著,荷槍的監視哨在橋上來回巡邏,小院子裡一切活動盡收眼底,誰也沒法要花招。這種放風的設施,相當科學,每一犯人占一小空間,同時可容十來人放風,既節省空間,又節省時間。放風時按號子分前後一個一個押過獨院,收風時仍按號子一個一個押回,上樓下樓,進院出院時間要算得很准,誰也見不到誰,達到嚴密隔離的目的。可也有失誤的時候,有一次收風時,正循樓梯上二樓,一轉身,前面有個矮個子同犯背影,由一獄卒押著,走得很慢,可能腿腳有病,押我的獄卒立刻把我攔住扭轉身,等那人進了隔壁牢門,才讓我繼續前進。上文提到我在半步橋監獄下樓時見到一個穿紅色毛衣的女犯,弄得獄卒很緊張,這類撞車事件,七年中遇到不過三次,可見是偶然的失誤。對我來說,倒是希望多遇到幾次,在寂寞枯燥的生活中起點波浪,多點刺激。

  進秦城時,發《毛選》一套,每月《紅旗》一份,每天《人民日報》一份,此外還有個「秦城圖書館」,可以借書看,書目全是馬列經典著作,附魯迅小品文集幾種。這兒是個名副其實的改造集中營,是個讀書的好地方。五年中,我把書目中所有的書基本讀完,經典著作如《資本論》、《政治經濟學》、《辯證唯物論》、《自然辯證法》,以前在獄外讀過,在此重讀一遍,對《自然辯證法》特別感興趣,《資本論》初讀不易懂,再讀才讀進去。

  在這八平方米的單身牢房裡,只讀書讀報太單調,我創造了一套練腰的體操,並來回走動,免得背彎腿僵,造成體型歪曲。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住健康的身軀,將來才可能東山再起,否則的話,到了翻身的那天,駝著背,彎著腰,拄著拐棍回家去,多沒勁!

  為了練習說話發聲,讀報讀書放意讀出聲來。在半步橋時,沒書讀,便學說書人,每天早晚,編兩段故事,練習說評書。開說之前,靠壁盤腿坐在床上,並作手勢,拍驚堂木,自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特請葉淺予先生自編自說《松樹灣》長篇故事……」。故事內容是某個農村的土改運動,背景是我的老家「富春江」。開說時,堅持交待故事梗概,免得遺忘。這個故事前後編說了三年,每天規定時間說,風雨無阻,越說越來勁,發聲未免大了些,驚動了巡邏的哨兵。他打開方窗問我念什麼咒,我說我在編故事,他便去報告管理員,管理員傳我談話,我如實彙報了說評書的意圖,他說這是犯獄規的,又說編什麼故事,狗嘴裡吐得出象牙來嗎!滾蛋!以後不准你發神經病!經此訓斥,並沒把《松樹灣》嚇退,我照常坐床說書,不過把聲音壓得很低,不讓門外的人聽見,便平安無事了。

  《松樹灣》故事的主角是個年輕的貧下中農,解放前受苦受窮,一個偶然機會,認識了一個地下共產黨員,從此思想開竅,懂得了團結貧下中農鬧革命的道理,就在自己村裡暗暗串連了一批青年,迎接即將到來的南下解放大軍。接著,他便成了本村的革命積極分子,在土地改革運動中立了功,入了黨。故事的許多情節和生活細節,基本上根據我少年時代接觸的生活環境和各種人物,聯繫1950年參加北京郊區土改工作的具體內容編組而成。故事的地點人物有名有姓,本來打算在出獄以後寫成一部長篇小說,作為我十年空白的唯一貢獻。可惜出獄以後,百事待舉,恢復斷了線的畫筆生命還來不及,怎麼有時間另謀貢獻呢。生活在我腦海裡的一個個英雄人物,經不起世事紛壇,漸漸離開了我的記憶,故事輪廓至今還能記其大概,人物面貌性格全給忘了。現在回憶起這件事,覺得很對不起伴隨我三年之久的親密戰友,依靠他們,使我在寂寞苦悶中排除許多煩惱。當我走出牢房,擁抱失去七年的現實世界時,他們卻被我拋棄了。

  每天的《人民日報》把我和隔絕的世界連接起來,使我興奮,又使我懊喪。興奮者,知道外部世界正在發生什麼變化,「文化大革命」的訊息將對我發生什麼後果;懊喪者,這些變化與訊息,在我塵封了的倉庫裡轉了一圈,停留不久便被排斥出去,因為那一切都不屬￿我,沒法在我腦子裡停留,有些東西對我是諷刺,必須把它們排擠出去。

  1973年某日,牢門突然打開,哨兵通知中央派人來看我。說完,一個穿便裝的人進來,開門見山傳話:「毛主席、周總理指示,監獄對你們是否有虐待行為?如有,可以上告。」但不交待如何上告。好在秦城對囚犯相當文明,生活上也比較合乎情理。據說我們的伙食費每月合十四元,每天兩粗一細,過年過節吃餃子,秋天果子下來,每人還分到幾個蘋果。這裡有醫院,除了隨時看病,還給配眼鏡;每半月洗一次淋浴,冬季暖氣常熱,比之以前兩處,有天壤之別,因而沒有什麼值得告發的。要告,也只東北郊那個拘留所打脖子的小木片,獄卒的腳踢與罰站,但這比之紅衛兵小將們罰跪、抽皮帶,可輕鬆多了,所以也不值得一提。自從這次傳達指示以後,秦城的空氣似乎有了明顯變化。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准許犯人家屬探監。

  1974年春季某天,我被通知,老婆女兒明天要來看我,叫我作好準備,穿乾淨些;還借給我保險剃刀,讓我刮了鬍子。這一晚我當然睡不著。第二天早晨,管理員帶我下樓,沿著一條長長的水泥小馬路,往南走,走到監獄大門近處,兩分接連幾間接待室。走進其中一間,看見老伴王人美和女兒葉明明坐著。她們見我剃了光頭,刮掉鬍子,變了樣子,先有些發呆。我第一個反應是雙眼發酸,母女二人皺起雙眉,好久說不出話來。管理員看見我們無言相對,似乎故意講幾句話,打破沉悶。他說:「會見時間到午間為止,你們可以儘量談談家常,帶來吃的,最好吃完,不要帶回監去。」經他一說,空氣開始鬆弛。

  此情此景,真像戲曲裡的探監場面,先靜默一會,然後訴說離情,繼而號啕大哭。我們都把淚水壓著,等到互相擁抱,便奪眶而出。女兒打開提包,拿出花生瓜子、糖果餅乾,這些東西好多年不見了,我便抓起吃,她們陪著嗑瓜子。老伴急性子,先說此行和誰、誰、誰同車,誰知誰、誰、誰也在秦城。一次二次探監之後,探知秦城四座大牢裡,關押了不少三十年代文藝人物。老伴說,我們得到通知可以探監,但要向公安部門寫請求報告,而且只限直系親屬,於是由女兒具名寫報告,並先去向一個遠房親戚徵求意見。豈知這位遠房侄女,板起面孔說,你們雖是父女,應該劃清界限,表示反對。女兒將此說告了母親,氣得老伴從此不讓這位「左」派侄女登門。我勸慰老伴,應當原諒人家的「革命原則性」。「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我的問題未做結論,人家要和我劃清界限,做個響哨哨的革命派,是大勢所趨,管她幹嘛!「文化大革命」的賬,錯綜複雜,沒法算。現在回憶此事,覺得自己在這方面原則性不強,為了息事寧人,好和稀泥。要算帳,到底誰是誰非,也得算清楚,免得以後算倒賬。

  寫到這裡,我得提前交待一下出獄後的思想。老朋友見面,不免要回首往事,發洩胸中怨氣,數數「文革」中的倒行逆施與胡作非為。我卻常說,不管吃了多少,受了多少罪,我並不怨。我認為「文化大革命」對我有好處:第一,住牛棚、蹲監獄的經驗,用錢買不來;第二,在牢房裡讀了幾年書,對人生對世界的認識提高了,對事對人的判斷明確了。損益相抵,還是益處多。以前對事對人不敢輕易表態,有人懷疑我是兩面派,現在膽子大了,對事對人敢於表態。1979年文化部指令中央美術學院給我公開平反,恢復國畫系主任的職務,我大膽施行教改,徹底改變半洋半土的教學路子,許多青年教師對我這種敢說敢幹的作風,張口結舌。我說,再一次「文化大革命」,大不了再進一次監獄。「壞事能變好事」這條真理,在我身上應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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