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自從調到第二座監獄來,提審的次數多了,外調的人也多了,三天兩頭被叫到提審樓去。這裡的提審人員似乎水平高些,態度也溫和些,這對犯人來說,似乎感到自己是個人。獄卒手上也不帶那敲脖子的小木片,感到這地方像個人間社會,不像地獄變相圖裡的閻王殿,因而在提審或外調時情緒比較鬆弛。由於鬆弛,有時忘了自己的罪犯身份,說話和動作有些隨便。某次提審,主要問題講清後,我說現在報上在批評某些文藝作品,我能否寫點文章,參加批評?提審員瞪了我一眼:「這是工農兵群眾的事,工農兵會批,你是什麼人!用得著你批嗎?亂胡說!」這個釘子碰得不小。又一次,逢到中秋節,我說漏了嘴,歎息「每逢佳節倍思親」,向提審員陳述自己的思想苦悶,他咧開嘴一笑,馬上板起臉說話:「你們這些文化人,不要以為住一陣監獄,把你們放出去勞動改造就算完了;別做夢,你葉淺予問題夠嚴重,對你說明白,給你判個無期徒刑,也不算過分。別想得太美了!」

  這一次敲打,專政機關的鐵板面孔顯示出來了。

  回到牢房,仔細琢磨「無期徒刑」這句話。雖然嚇人,到底不是法庭的正式判決。就我的問題而言,大字報可以無限上綱,「美蔣特務」的帽子可以亂戴,究竟沒有確實證據。逼供信對紅衛兵來說是家常便飯,對某些老油條來說可以天花亂墜,胡謅一氣,無中生有;在「文化大革命」中,為了保全自己,不惜中傷他人,用以欺騙那些毫無頭腦的造反派,造成了多少冤假錯案,殘害了多少無辜好人。但監獄裡的提審員畢竟不是一般造反派,他們有一定是非水平。如此奚蔣嚇唬我,表現了他們一定的政治警惕性,也表示其地位的權威性。我若認真當它一回事,弄得自己謹小慎微,事事掂分量,今後的煩惱就更多了。經過這一番思考,意識到我命運掌握在中央文革小組手中,只怕像國民黨那樣,不定罪,不判刑,長期關著,把你折磨到死,才是真正的無期徒刑。我相信,「文化大革命」畢竟是一次政治運動,不管時間多長,總有結束的一天,既然闖過了求解脫的一關,必須堅定求生的決心,熬到最後一天。

  第一個冬季到來之前,忽然命令又要搬家,不是遠離,而是近遷,搬到另一所監房裡去。那監房在監獄大門西側,是平房,獨立的一條長洞子,牢房窄小,只四五平方,有暖氣管,安在緊靠房頂處,舉手碰不到,當然為了安全。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出過幾次外調,凡是外調,一般總和被調查者的政治面目或政治歷史有關。記得在某次調查中,竟是一樁生活小節。原來有個朋友向造反派交待,葉淺予在重慶」時,曾在他家存放過一卷日本「春宮」畫,在某一天和某某某某一同觀賞過,要我交待這幾個同觀者的過去和現在的情況。這使我傷了好一會腦筋,總算交待出來了,沒讓那位外調人員空手而回。一卷春官畫,為什麼如此大驚小怪?仔細一想,區區小事,也可能上到政治大綱上去,在葉淺予的重大政治問題之下,記上一筆誨淫誨盜的賬,也能對運動立上一功吧。我在這篇回憶錄裡記上這一筆賬,可能和我那位朋友一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兩個月後,回到原來的牢房,發現長洞裡安上了暖氣管,走進牢房,和暖如春,這時正是數九寒天,得此待遇,感到無比幸福。坐到大炕上,忽又想到餓了兩個月的臭蟲群,今晚必有一場房戰。正在憂慮之間,眼睛注視到大炕的木板上,有一樣新鮮東西投到視覺裡來,仔細一看,發現一排用刀刻的小字,是日文,不認識,不管它什麼內容,可以肯定這間牢房曾經關押過日本人。由此推斷,抗日戰爭那八年,日本統治者使用過這座監獄,禁閉過他們的同胞,也可能是漢奸統治北京時關押過日本人。這麼看來,這間牢房象徵著某種國際關係。這是我一生中值得紀念的一種人世因緣,值得長期留在記憶裡的事件。這晚我做了一個夢,和一個日本人在這間房裡相遇,言語不通,吵了一架。

  自1968年秋季到1970年春季在這兒過了將近兩年。冬季好過,夏季難過。每到盛夏,樓裡大規模打一次滴滴涕,地上密密麻麻佈滿臭蟲屍體,心理上得到一點安感,可以安安穩穩睡幾晚了。但時過不久,小動物又很快繁殖起來。總之,在這座監獄裡,最頭痛的事是和臭蟲打交道。自從1970年春季遷到「秦城」,這種苦惱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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