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獄卒開門叫開飯,我迷迷糊糊走出了牢門,打飯回來,沒精打來。獄卒看我精神恍惚,兩腿沒勁,搖搖晃晃,進牢門時在背後踢了我一腳。這一踢,使我醒了過來,兩個窩頭一口氣吃完。吃完飯,獄卒吹哨子催午睡。昨晚一夜未睡,正好利用午睡時間補足。睡著睡著,夢見某劇院一個小提琴手,在鬥爭之後的休息時間,解下自己的褲腰帶,懸在窗格子上,把脖子套了進去,等到造反派叫他去繼續鬥爭時,他已經斷氣了。一覺醒來,念念不忘這個簡便的死法,似乎已經下了決心,仿照這個方法解脫自己,然而一想到那條被搜走的皮帶,可就洩氣了。

  求解脫的念頭時刻索回在腦子裡,沒有皮帶,是否有別的辦法?曾經想起1936年在南京時,一個朋友從國民黨反省院放出來精神恍惚,卸下一個燈炮,用手指伸進燈頭,意圖用觸電結束生命,結果被強力的電阻打了一下,沒有死成。牢門外有個電燈開關,如果借機會快速旋開蓋子,死勁捏住電流兩極,我想大概不至於被電阻打出來。打飯、放茅、放風,都有走出牢門的機會,可老是有獄卒監視,沒法動手。最後一條死路,用腦袋死勁擔水泥牆壁。我用力撞了四五下,痛得不行,若能堅持,也許能控暈過去。忽又想到一個沒出息的下策。常言道:「好死不如惡活」,暫時忍著,好歹「文化大革命」會有結束的一天。再一想,假如解脫成功,造反派給我定個「畏罪自殺」的惡名,豈不弄巧成拙?經此一想,漸漸醒悟過來,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大彎,忠告自己:千萬死不得!

  求解脫的思想在我身上碰了釘子,但仍然有反復。

  自從那天在小窗縫.中見到那位老政協以後,放茅時間總想再見他一次,但一連幾天鬧情緒,忘了這回事。等到情緒稍稍穩定,才又想起來。有二天早晨放茅時又偷偷撥開小窗活門,正好瞥見獄卒打開斜對面那號子的門,等了一回,那老人不出來。獄卒便進去,只聽得「哎呀」一聲,從號子裡退出來,急急忙忙向長巷進口那邊跑;少時,帶來一副擔架進那號子,把老人抬出來,向大廳送去。那獄卒又忙著到廁所提水,沖洗那牢房號子的地,流出的水略帶紅色。怪啦,這老頭哪來的兇器,又哪來這麼大勇氣,從容不迫,偷偷脫離了苦海!簡直是對我一大諷刺。於是,我的解脫思想又上升了。

  記得「三反」「五反」運動中,有受不了禁閉的苦惱,割破手臂動脈,任其滴血,靜待死神光臨。這是個好辦法,不妨試一試。不久,機會來了。監獄規定,犯人每兩周洗一次澡,洗完澡,可以借剪刀修剪手指甲、腳趾甲。可是小窗洞裡老是有只眼睛監視著,況且自己也還有思想鬥爭,一時下不了手。以後的日子,這種輕生的心願慢慢被偷生的思想所溶解。大約一個月以後,我能在這個小盒子裡,像籠子裡的小鳥一樣,展翅歌唱。我身上帶有一本「紅寶書」,是搜身時特准保留的,感到寂寞苦惱時, 便拿出語錄本翻翻讀讀, 藉以消磨時間,忘了我那念念不忘的「自由」。

  記得進牢的第二天,牢頭提我去談話,問這問那之後,他總結一句話:「送到這兒來,紅衛兵造反派找不著你了,有我們保護你,不是很幸運嗎!」初聽這話,覺得有點意思,好象牢頭獄卒同情我們這類犯人似的。繼而一想,這不明明在諷刺我嗎?恰恰相反,此時此刻我寧願讓造反派揪去鬥一通,鬥完回牛棚學習勞動,怎麼也比在此作籠中鳥強得多。這麼一比,更加品味出牛棚生活的甜味兒來。假如此時此刻放我出去,哪怕鬥得我死去活來,也心甘情願。聽完牢頭的話,回到牢房,我一再品味,覺得也有道理。我現在遠處火線鬥爭之外,至少不再有鬥後的羞辱和苦惱了。若被重新揪到火線上去,七鬥八鬥,也許我還寧願躲在這平靜安逸的小牢房裡。

  兩星期洗一次澡,要走很長一段路才能到澡堂。澡堂在另一座建築裡。獄卒領我走出小巷,穿過中間大廳,轉入另一小巷,走出那條小巷,走進澡堂。澡堂是個大池子,政治犯不能別人同浴,這大池子便由我一人享用,多浪費!可是也難怪。政治犯在平時是少數派,這回「文革」,數量大增,大池子獨佔時間就得縮短。脫完衣服,跳進池子,不大一會,就叫起來穿衣,穿完衣服,帶回牢房,然後須另一犯人走往澡堂。這一去一回,摸准了路線和地形,原來那大廳是六條輻射小巷的樞紐,坐在大廳裡,一轉身,可以看到六條小巷的動靜。這種設計,可能是現代監獄管理學的創造。

  半年後我被轉移到另一監獄,分上下兩層,半輻射形,樓梯裝在樞紐大廳裡,每層四條輻射巷道,上下共八條,管理調度比這兒複雜得多。每次洗澡,既要通過樓上大廳,也要通過樓下大廳,才能去到澡堂。一次,因為調度失誤,我從樓上下來,走到樓梯盡頭,眼前閃過一個穿紅毛衣的女犯背影,獄卒趕快把她攔到樓梯底下,險些碰個面對面。在那個監獄裡,我曾被領去見一個外調的人,在提審樓的大門口和另一犯人面面相覷,似曾相識,但始終記不起此人是誰。這樣猝不及防的遭遇,可謂平靜中的不平靜,帶有一點傳奇性。

  最不平靜的遭遇是美院派人來提審。來人是葉淺予專案組的負責人,和他同坐在提審桌上的是一個公安人員。公安人員神氣平穩,而我那位紅衛兵學生卻顯得有點緊張,裝出一副凜然的樣子。我站著,後面還站著一個獄卒,手裡拿著一片小木片,這木片在我進獄第二天見過面,是現在還保留在文明監牢裡的刑具。審訊開始,問的還是在牛棚裡問過多少次的「中美合作所」,我說那晚在國畫系教室裡審了我一整夜,什麼都交待了,沒有什麼可再說的。主審官公安人員指著牆上貼的八個大字,口稱:「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獄卒舉起小木片在我脖子上劈啪劈啪打幾下,那個紅衛兵看了有點驚訝,我猜想驚訝的是為什麼共產黨的監獄還用刑具。紅衛兵馬上和主審官咬了一會耳朵,示意獄卒不要打了,獄卒露出悻悻不悅之色。主審官意識到葉淺予老奸巨猾,榨不出油水來,作出「刑訊」收場的指示,向我交待了幾句話,要我繼續反省,好好改造,獄卒領我回歸牢房。此事發生在進獄後兩個月光景。我以為造反派把我交給公安局,從此撒手不管了,怎麼今兒又來插手了呢?再一琢磨,他今兒不是主角,他是被請來陪審作證的。這一估計大概沒錯,因為從這以後,再沒有美院的人來過,而提審照常,只由公安人員問話,有時還讓犯人坐著答話。

  這些日子外面造反派實行「早請示晚彙報」制度,犯人進提審室先要向毛主席畫像行鞠躬禮,表示請罪。每天早晨可以聽到獄卒們在舉行「請示」儀式中的口號聲。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做夢的科學規律,而我在牢房裡,卻是日無所思,夜有所夢。是違反科學規律嗎?否!原因是怕白天鬧情緒,不敢胡思亂想,大腦皮層被壓著,到了夜晚,大腦皮層放鬆,興奮靈敏度加劇,夢就多了。可以這樣認為,我在監獄裡的表現,每天相當平靜,但一到夜晚,吹哨歸寢以後,腦子就活躍起來。先是東想西想,想這想那,雙眼一閉,我便進入自由世界。見到妻兒父母,見到親朋好友,見到名山大川,見到帝王將相,見到牛鬼蛇神,見到初戀的女友,見到死了的祖父母。有時飽餐美食,飽賞美景;有時握筆練字,構思作畫;有時站在泰山之巔觀日出;有時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有時倚在太平洋郵船欄杆上看大海;有時坐在巴黎大劇場看芭蕾;有時遇到梅蘭芳、程硯秋;有時引吭高歌;有時撥弄蟋蟀。一覺醒來,屋頂25支光電燈亮著!窗外黑洞洞,努力追尋消失的夢境,追呀追呀,有時也能追上,便繼續做我的美夢。

  白天潛伏在囚籠裡,夜晚這游在自由世界裡,這種反常的生活方式,足足度過了七個年頭。這麼漫長的道路,怎麼能一天一天熬過來,現在想都不敢想。在當時,頭腦卻是十分清醒,卻也相當糊塗,在清醒又糊塗中把時間一分一秒滑過。我們在正常的自由日子裡不也是這樣既清醒又糊塗的狀態中把時間輕輕滑過的嗎?我把時間倒過來,白天當黑夜,黑夜當白天,豈不也照樣過舒泰日子嗎?我看所有坐牢的人,都會自覺地找到一條生活的道路。

  從想死到不想死,把黑夜變成白天,雖然是被逼出來的,可也算得一種變態的人生哲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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