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九七


  第二天上午那輛傷車不見了,換上另一輛大吉普。一路好太陽,近午進入天津市,直往市北開,開進河北藝術學院,由那個天津造反派把我兩人送進一座教學樓,塞進一間已住了四五人的牛棚,雙層鋪,蔣睡下鋪,我睡上鋪。情緒穩定後,我倆向老住戶打了招呼。原來這兒是天津市文藝界的總牛棚,其中有幾個熟人,如河北省作協的××,美協的××,藝院教師××,再一打聽,我二人此行任務是在河北美術界反動派鬥爭大會上作示範。

  借重我們二人是北京老牛鬼,資格者,尤其因為我是全國美協的老牌副主席,和天津美術界素有聯繫,和幾個頭頭關係密切,把我押來領銜挨鬥,一則顯示天津造反派的氣派,二則威懾天津牛鬼蛇神的反動氣焰,三則猶如大劇場邀請名角登臺藉以吸引觀眾,提高票房價值。謎底揭開,我們心中石頭落地,情緒穩定了。在這牛棚裡,我和蔣是客人,又是老人,年輕牛鬼以主人身份接待我們。我們把糧票飯費交給他,三頓飯由他向食堂打來。這種反動階級友愛的表現,在北京牛棚裡是非法的。前面提到過,1966年住牛棚時,國畫系四個老人組成一個勞動小組,包下十個男女廁所,我們互相合作,幹得幹淨利落,造反派諷刺我們說我們「團結友愛」,便叫我們挖反動思想,批判這種反動的「階級友愛」。

  幾天以後,那個河北美術界鬥爭大會在一個劇場裡舉行,七八個本地牛鬼,加上我和蔣兆和兩人,排成一行,站在台前,個個戴上紙糊高帽,我的帽上寫著「美蔣少將特務葉淺予」,蔣頭上寫著「反動學術權威蔣兆和」,其餘的人頂著什麼牛名,記不清了。會上,一個個輪著批鬥,其中一人不知犯了什麼罪,鬥完後立刻由公安人員給戴上手銬,押出會場。第二天天津的日報詳細報道了這次有名角客串的鬥爭大會,葉淺予的臭名傳開了。

  回北京不久,葉淺予也被送進監獄去了。1968年春季,「文化大革命」發展到一個所謂「鬥批改」階段,準備清理階級隊伍,美院的牛棚已經解散,牛鬼回到各系,由本系的造反派派人管理,進行篩選,把問題最大最多的人篩出來,確定為反革命分子,送進監獄去交國家管理。毫無疑問,葉淺予不但是國畫界的頭號反動派,也是全美院的頭號反動派,從此以後,我的地位升了級,成為中央專案組的審查對象,在監獄裡住了七年。

  1967年夏季某晚,我被叫去提審,主審者是××造反派的高級參謀,另一人是記錄。這個××X 曾經管過全院的人事檔案,反右時期江豐之被劃為右派,社教時期陳沛之被指為走資派,主要是靠他拋出的檔案材料。社教後,他被調來當國畫系支部書記,他手上有葉淺予的黑材料;社教時我已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在系裡批過一通,由於社教運動堅持只整黨內不整黨外的原則,原已整好的黑材料沒被拋出來。「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吹響之後,我就在邢臺四清前線被揪出來鬥爭了。我心裡納悶,那晚鬥爭會上,拋出那麼多材料,究竟從何而來?等到1967年美院造反司令部把原社教工作組成員揪來美院,拘留了幾天,追究包庇黑幫的陰謀,他們才在國畫系交待了包庇葉淺予的實情。原來國畫系早有一本鬥爭葉淺予的黑材料,1964年社教時被壓著,直到「文化大革命」才拋出來。這時××是紅旗造反派的幕後參謀軍師,這晚由他出場主審,主要是追究我和中美合作所的關係,逼我交待我和國民黨軍統的組織關係。我的回答是:「我是美軍請去的,任務就是面宣傳漫畫,配合美軍在中國東海岸登陸,反攻日軍在華東的據點;至於和軍統的關係,因為我是中國人,作為中國方面的雇員,由蔣介石的軍統發工資。」

  ××說他為我的問題跑遍全中國,搜集材料。他指著我的鼻子問:「你的工資比國民黨少將拿得還多,為什麼?」我說:「這不能證明我就是國民黨的少將。」1938年我在武漢參加郭沫若的軍委政治部第三廳,我的軍銜是中校,郭沫若和田漢都是少將,誰都知道政治部第三廳是國共合作抗日的具體軍政機關,那個時期大後方的抗日軍政機構都按國民黨軍政機關編制行事,在三廳工作的人有好多是共產黨員,周恩來是當時的政治部副部長,由他直接領導第三廳的工作,三廳能是反共的嗎?至於在重慶中美合作所畫漫畫,任務很明確,是抗日,決不是反共。至於軍統特務頭子戴笠接見我,也是為了要我好好和美軍合作,為中國人爭面子。他們知道我是個自由主義者,雖和八路軍辦事處有聯繫,但不是共產黨,才敢於聘請我為抗日工作效力。他們給我少將薪金外加津貼,所以比一般少將拿得多。我是他們的客卿,和他們絕對沒有什麼組織關係。你們拿今天的社會關係來衡量那時的社會關係,實在太迂。不過,你們要懷疑,我也沒辦法。這一晚,兜來兜去,就是想把我打成名副其實的軍統特務,經我擺事實講道理,整得我精疲力盡,還是達不到他們的目的。審判到半夜,他們餓了,拿出預先備好的冷饅頭啃,我卻挺著,將近拂曉,三個陪審官都有點支持不住。××無可奈何地說:「你不要以為我們願意這麼審你,虐待你,我們也是很疲勞的。」意思是我不能怨恨他們。這時我當然也十分疲累,聽他這麼一說,精神反而振作起來。我找到一條草席在一個教室角落裡靜靜躺下,等候天亮。

  住牛棚時期,外來調查材料的人十分頻繁,這叫做「外調」。這些外調的人,多數是年輕無知之輩,憑著那一身紅衛裝,態度極壞,叫人不能容忍,有時只能以沉默相抵抗。可是偶然也有個別彬彬有利的外調者,我當然也以誠意相待,幫助對方完成調查任務。看來這些外調者比較有修養,理解黑幫的脾性和處境,因而採取實事求是態度,免得對方胡編亂造。有一次,一個自稱是清華的造反派,有介紹信,態度特別謙恭,我懷疑此人是冒牌造反派。我主動問,什麼事找我?他以輕微的聲音向我表白,說他父親是清華的教授,非常喜歡我的畫,問我能不能送他一幅。我大吃一驚,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急了,又小聲地說,你放心,美院造反派不會知道,現在沒有,過幾天約我來取就是。這時,我裝做生氣的樣子,指著他的鼻子問,你是造反派嗎!造反派能這樣向黑幫要東西嗎!他聽了之後,相當尷尬,我便換了副面孔對他說,我所有的作品都被抄家抄走了,老實說,抄得連一枝毛筆也不剩,想畫也畫不成。他只得默默告辭。這算是我住牛棚以來的一次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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