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
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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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8 月27日起全院牛鬼蛇神集中到學院牛棚居住,總共三十餘人,生活紀律和勞動強度比分散時嚴格很多。白天學習、勞動、寫交待,晚上開生活會亮思想,老頭子們被整得精疲力盡。我這時候只有一個想法,一切聽天由命,由人擺佈,把這條老命豁出去了。自從「黑畫」展覽開始,我吃了造反少年的皮鞭後,這種消極思想更為強烈。革命司令部號召:要文鬥不要武鬥,造反派可不聽那一套,手癢了,不打人不好受,我們隨時準備挨打,皮肉之痛倒可以減少一點精神創傷。然而革命風暴有時也會變調,變得陰森而低沉,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這大概是革命派內部發生什麼磨擦,從牧牛郎的精神狀態可以覺察出來,這種時候,他們表現得色厲內在,心不在焉,可見革命派也是不好當的。 美院的大規模「黑畫」公開展覽後,革命群眾如同潮水一般奔騰而來,抓機會開眼界找刺激。我的「黑畫」占了一個教室,成了革命群眾嘻笑怒駡的重要對象,我隨時被從牛棚裡揪出來鬥爭。這一撥散了,另一撥補進來,圍著高臺輪番臭駡。有些人故意提出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逼得你啞口無言。例如,問你為什麼要醜化革命領袖?為什麼要攻擊社會主義?如果為了滿足這些人的願望,直截了當說我恨革命,恨社會主義,那就得挨皮鞭,逼得你非拐彎抹角在動機和效果上兜圈子不可。我心裡明白,群眾的願望,不過象看猴子要把戲,借機取樂而已。不過到了晚上開生活會,便會有人咬你一口,挨駡挨鬥,習以為常。 前面說過,紅衛兵把我從文化部集訓班揪回來,打得頭破血流,我已經把老命豁出去了,無論怎麼鬥怎麼打,不過是一堆臭狗屎,打得癟了氣也無所謂。問題是站在高臺上,當著一群看把戲的年輕人,這幅老面皮實在扯不下來。孟子說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總想到自己還是人,不是猴子。古人說上可殺而不可辱,造反派不打你,而笑話你,比挨打還難受。難怪老舍在一次鬥爭會上丟盡臉皮之後,走到太平湖裡去自沉。在這個關口,我幸而有一股豁達自負的氣度,有一個漫畫的心態,沒有走到絕路上去。幾次辱駡之後,臉皮厚了,嘴也滑了,笑駡由人笑駡,壞人我自為之。「黑畫」展覽期間,揪鬥頻繁,對群眾是一幅面孔,對紅衛兵監督又是一幅面孔,總算勉強熬過來了。以後造反派全國串連期間,美院住滿外地串客,少則幾百,多則上千,偶然也有揪牛鬼蛇神尋開心的,這叫「示眾」,我的示眾次數也不少,比之「黑畫」期間卻少多了。 革命形勢又一次轉變,學院的「革聯」「紅旗」「井岡山」等不同派別的革命組織,忽然聯合起來,成立了革命造反委員會。1967年1 月26日下午,突然宣佈開大會,把三十多個牛鬼蛇神揪出來,一個個宣佈罪狀,把其中的十來個戴上高帽子,分乘兩輛大卡車,上街遊鬥,一路敲鑼打鼓,吸引路人。這十餘人是幾個大號反動派,其中當然有我。出王府井南口,東出建國門,轉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再轉到朝陽門裡的文化部大門口,車上革命師生員工喊口號,車下行人被吸引過來,口號鑼鼓一陣吹打,果然引來了不少人。有人大概認識我,指著我喊:「那是葉淺予!葉淺予!」車上便喊:「打倒葉淺予!砸爛葉淺予的狗頭!」 我那個被高帽子壓著的腦袋瓜,哪敢抬頭,眼睛閉著,耳朵聽著,心裡盤算著,希望快快結束這場攪人靈魂的把戲。口號喊完,車往西開,我以為還要到美術館去演出一場,可車在東往南一拐,開回美院。在東郊那段路上,車開得很快,路旁群眾連喊:「開慢點!開慢點!看不清哪!」有群眾指著我們罵:「混蛋混蛋!」我始終低著頭,不是不想把臉給人看,臉皮早已丟盡了,還怕什麼。所以低著頭,是動腦筋想問題:今天為什麼要遊鬥?是不是從三十多個牛鬼中挑出我們十來個,遊鬥一番,算是定了罪,定了案?其次是想,今天怎麼遊法?怎麼鬥法?遊到什麼地方?遊到什麼時候?心裡不免嘀咕。可是又一想,既然上了車,無非再當一次反面教或但願時間快些飛過,早點回牛棚休息。心定之後,便思考如何度過這段示眾的時間,於是心生一計,這幾天正在讀「老三篇」,背「老三篇」,何不利用這大好時間,閉著眼睛默默背誦「老三篇」?由於背「老三篇」,全神貫注在「老三篇」的逐字逐句,把一切雜念都打退了,耳朵雖然聽到一些叫喊聲、咒駡聲,也就不往心裡去了。 大約是1968年年初,具體日期記不清,老天下了一場小雪,路相當滑。這天上午我被通知準備一星期糧票,帶點零錢,下午上路。我問去哪裡,造反派說甭問,到時自然知道。心裡實在納悶。下午準時在校門口集合,一輛大型吉普車停著;造反派四人,其中一人我認得是國畫系畢業,分在天津藝術學院工作,心裡便有數了。牛鬼之外,還有一個蔣兆和,大型吉普前後三排座位,前座是司機和天津那個學生,中座是我和蔣兆和,後座是美院造反派,是押差。這一車人,很象《水遊傳》裡充軍路上解差押犯人的情景。車出建國門,向通縣方向走,看來今晚要趕到天津。去天津幹什麼?是充軍改造嗎?蔣兆和是個病號,沒蹲過牛棚,怎麼經得起折騰?臨行指定帶一星期糧票,不象長期充軍。正在胡思亂想,車已過通縣,往廊房方向奔。 1966年以來,除了住文化部集訓班,關牛棚,一年多不見郊區農田了,眼睛一亮,觀賞起自然景色來了。一路車輛不多,但時有會車,突然來了個急刹車,吉普車頭和前面一輛大卡車車尾相撞,吉普左輪蓋板撞壞,車頭引擎受震,開不動了。造反派下車辦交涉,那份造反威風鎮住了卡車司機,那卡車是通縣一個修車廠的,交涉結果,吉普由卡車拖著,到通縣去修。到了通縣,天已大黑,我們兩個被押罪犯成了旁觀者,看卡車司機滿頭大汗,給吉普治病。大約費了一小時,吉普能發動,押差宣佈今晚開回北京,明天上午換車再開天津。此時人人肚子裡在唱空城計,解差發令在東單轉角一家飯館停車,解差和司機占一桌,犯人占一桌,裝飽肚子後,解差頭子關照犯人各自回家,明天上午再到美院集合。這一晚本該有思想鬥爭,怕睡不好,無親身子在嚴冬的風寒裡受凍,又受了吉普的顛簸,疲乏已極,反倒睡得很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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