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九四


  今天早晨我面臨的這場風暴,對我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教育。我的罪行激怒了群眾,挨了打,但群眾仍然是有分寸的。不然,即使把我打死,也解不恨。這一打,更深一層認識我的罪行的嚴重性,使我的頭腦更清醒些,對待運動的態度擺得更正確些。我堅決相信黨,相信群眾,準備迎接任何考驗,相信黨和群眾會給予我自新的機會。

  這天挨了打,挨得不輕,背上襯衣血跡斑斑,後腦勺打了個洞。日記上卻不敢如實描寫。為什麼?怕暴露不滿情緒,引來更重的懲罰舊記後段又寫得如此超脫,如此光明磊落,標榜自己站在革命立場看待這場懲罰。假使我是一個精明的造反派,一定會發覺葉淺予這個膽小鬼在要花招愚弄革命群眾,千萬不能上當受騙。葉淺予真是在耍花招欺騙造反派嗎?他哪敢!實際是他被打懵了,而當天的日記又不能不有所反映,於是硬著頭皮寫了那麼一段漂亮門面話。

  那次挨打的一共三個人,一個羅工柳,一個黃永玉,一個葉淺予,都是在黑畫展覽會場挨的打。

  提起黑畫展覽,是中央美院革命造反派的拿手好戲。1964年社教運動演過一次,規模不大, 黑畫作者不點名, 給作者留點面子,展覽也不公開,只限內部參觀。「文革」中又第二次上演,規模極大,U 字樓的教室占滿了。重點牛鬼的作品及有關的照片和資料,特辟專室陳列,葉淺予是重點中的重點。

  23日那天上午,黑畫展剛佈置好,頭一個被拉去的是羅工柳,因為他畫了一幅油畫,畫的是「獨立寒秋,湘江北去——」那首詩的詞意。造反派說他歪曲毛的詞意,讓毛孤零零一人站在一隻小艇上,漂泊在茫茫大水中。一面批,一面用皮帶抽他。等他從會場出來,把我叫去,紅衛兵押著我走進一間教室,裡面掛滿我的畫稿和生活照片:正中是毛澤東的肖像草稿,四周掛著其他畫稿和照片,那幅被指為「空降特務」的《沈家門漁民》,那幅被指為「三仙姑」的《秦川麥收》比較顯眼。我一到,罰我面對那幅毛澤東肖像草稿下跪,由一個紅衛兵發號令,喊口號。

  「葉淺予醜化革命領袖罪該萬死!」

  「葉淺予醜化勞動人民罪該萬死!」

  「葉淺予毒害青年罪該萬死!」

  「大混蛋葉淺予裡通外國,該死該死!」

  四五個身穿綠色軍裝的中學生紅衛兵,手握皮腰帶,站立兩廂,隨著口號聲,一陣一陣挨打。這時我被推翻在地,背上一陣一陣發燙,發麻,發辣。喊口號的那位執刑官,喊到後來,沒詞兒了,便只顧喊:「打,打,打!」皮腰帶的銅扣扣碰到後腦勺,感到有點痛,不知道腦袋開了花。皮肉受罪,頭腦還算清醒,心裡在想,不知是那個混蛋在喊口號,抬頭瞄一眼,是個陌生險,拿皮腰帶的也是陌生臉,自己班上的學生一個也不露面,他們大概不好意思下此毒手。故意躲在暗裡指揮。在這生死關頭,我心裡明白,要有骨氣,決不吭聲,由你們這些小劊子手們行兇。

  打著打著,大概看到我背上頭上出血,怕真打出人命來,便住了手,一聲令下,「滾蛋!」我挺起腰杆,走出刑場,幾個紅衛兵踢出來,來到操場,叫我躺在地上,由一個紅衛兵在我肚子上踏上一隻腳,另一個紅衛兵拿起照相機,昨噪一響,留下一張珍貴的歷史紀念照,體現《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那句話:打倒土豪劣紳並且踏上一隻腳。事後有人告訴我,這張照片在美國的畫報上發表了。也好,葉淺予活在這世界上,總算留下了一件大可紀念的歷史文獻。照完相,還罰我在操場上拔草。

  這時,國畫系的學生出場了,拍拍我的肩說,你背上有血,後腦勺有血,到醫務室去上點藥吧。由他領我到醫務室去,脫下襯衣,擦洗傷疤,在背上和後腦勺上敷上藥,貼上紗布。不知是同情還是遮醜,他竟然叫我回家休息去。這個學生好面熟,叫不出名字來,後來知道他是葉淺予專案組的頭頭。他有責任而且有權力指揮我的行動,也許在暗裡指揮行刑的就是他。

  回到家裡,老伴趕緊幫我洗臉、擦身、換衣,讓我伏著身子躺下,還喂水餵飯,問這問那,叫我松心躺著。這時正是8 月下旬,天氣還熱,又是正午,身上出汗,全靠老伴忙著給我擦汗。我這時心潮起伏,早晨那一場判官和小鬼行刑作惡場景,是真事還是夢境?是政治運動還是武裝革命?實在弄不清。老伴說,你這點皮肉傷痛算什麼,這幾天中學校裡鬧得更凶,西城一個中學的女校長給打死了,送去搶救,醫院不收,那才急死人呢。

  挨打之後第二天,照常到牛棚報到,到大禮堂看大字報,碰到幾個小將,看來是昨天打過我的那幾位,攔住了我,問我服不服?我說:「服!服!眼!」他們看我表情不對,有抵觸情緒,立刻叫我跪下,一齊解下腰間的皮帶,向我背上再來幾下,然後揚長而去。這不是懲罰,而是侮辱!

  有天晚上,牛棚開生活會,那個專打小報告的「紅色牛鬼」,檢舉葉淺予挨打之後,第二天還穿著那件血衣,不是有高叫人看嗎?另一個牛鬼檢舉我在宿舍裡讓李可染給我擦背上的紅藥水。我解釋說天熱出汗,背上紅藥水從紗布裡滲出來,自己擦不著,只好請人幫忙。這時牛棚裡議論開了,說,明明亮傷疤給人看,還解釋什麼!生活會的作用是「狗咬狗」,抓住效果追動機,追得你承認動機不良,才能算完。為了表達我的豁達大度,這天的改造日記就這麼寫著:

  關於李可染給我擦背上的紅藥水,記得還有一次是李苦禪,一次是文中信,都是因為汗出得多,自己擦不著,叫他們幫我擦。當時曾考慮該不該這樣做?自己的回答是:反正他們都知道我挨過打,背上貼了好幾塊紗布,幾天沒擦汗,請人幫忙擦一擦,一次這樣做了,二次、三次也就認為沒什麼問題了。今天經人一檢舉,才認識到影響極壞,的確像故意拿傷疤給人看。別人對我的懷疑是出於革命的警惕性,對我這樣一個嚴重的牛鬼蛇神,應該如此,我願意接受大家的監督。

  今晚又學習了《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現在記下一段話,提醒自己要這樣看問題:

  所有一切所謂「過分」的舉動,在第二時期都有革命的意義。質言之,每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非如此決不能鎮壓農村反革命派的活動,決不能打倒紳權。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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