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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5-7.中央美術學院的小牛棚

  車到學院附近,停下來,紅衛兵點了一下名,指揮幾個人先下去,各自回家。只聽得其中一人發出怨聲:「我不是牛鬼蛇神,幹嗎把我送到學習班去!」這才使我明白,為什麼學習班裡夾著一些左派;後來使我更明白,為什麼在牛棚裡有所謂「紅色牛鬼蛇神」——他們是執行任務,奉命向造反司令部打小報告的。

  左派下車後,卡車直開學院。這時天已黑下來,學院大門裡人聲喧嚷,燈光明亮,我們排隊進入院門,一個個脖子掛上牛鬼蛇神牌子,戴上高帽子,魚貫而行,穿過群眾,登上臨時在操場上搭成的高臺。排好隊,點完名,紅衛兵每人揪一名牛鬼,主席領喊口號,領一句,群眾應一句,喊完口號,會場移到大禮堂,主席宣佈,今晚鬥爭對象是美院走資派頭子陳沛,其餘的反動派低頭聽著。接著,各單位的代表輪流登臺揭發控訴。鬥爭完畢,已10點多,主席交待所有牛鬼蛇神明天起一律帶鋪蓋,帶換洗衣服,帶毛巾牙刷,帶糧票,向牛棚報到,如不按時報到,當心你的牛頭!

  今晚的鬥爭會,有點象戲曲舞臺上的夜審場面,陰森森,兇狠狠,和幾星期前剛從四清前線調回的那次鬥爭會頗異其趣。對我個人來說,那次是突然襲擊,當主角,頭腦迷迷糊糊;這次是心裡有準備,當配角,雖然氣氛恐怖,可不怎麼緊張。回到家裡,孤獨一人,老伴還在社教學院,她們單位的紅衛兵不久也會把她拉回去。今後命運如何,只能聽天由命,自顧自了。有一點我心裡比較明白,我的問題比她嚴重複雜,我的日子比她難熬。好在此時已經到家,老阿姨看我平安歸來,問我肚子餓否,此時確實沒想到肚子是否餓了,經她一提,胃酸立刻湧上來,才明白還沒吃晚飯。

  紅衛兵興起後,工作組被迫退出革命陣容。紅衛兵貼出大字報:

  「革命就是造反,毛澤東思想的靈魂就是造反!」

  「我們說要在『用』字上下功夫,就是說要在『造反』二字上下功夫,不造反就是百分之一百的修正主義。」

  「革命者就是孫猴子,因此要搶大棒,顯神通,施法力,把舊世界打個天翻地覆,打個人仰馬翻,打個落花流水,打得亂亂的,越亂起好。」

  美院紅衛兵第一大棒,是火燒舊教具,把石膏模型統統砸碎,堆在操場中央;又搜集舊講義、舊畫冊作燒料,燒起熊熊大火,從牛棚里拉出來全體牛鬼蛇神,跪在大火周圍。紅衛兵宣佈,我們這些人是舊世界的渣滓,要為舊世界殉葬。我們背後站著革命造反派,稍一挪動,後面的伸手就將你撥正,不許亂動。火越燒越旺,臉上烤得發痛。我旁邊跪著的是國畫系副主任,他有風濕症,膝蓋痛得不行,連聲叫饒,造反派哪管你死活,你越叫他越吼你罵你。我有股子硬勁,既叫殉葬,那就殉吧,咬緊牙關熬一陣,實在熬不成,那就躺下裝死,讓造反派把你丟進火裡去,和舊世界一起毀滅;要麼把你送到鄰近的協和醫院的太平間去,叫家屬來收屍。我心裡這麼盤算,可不敢向這位鄰居建議,怕他心懷叵測,引出他的將功贖罪之意,向造反派告我一狀,真的將我丟進火裡去。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火已漸漸熄滅,這場喜劇也告閉幕。我們回到牛棚,管理牛棚的牧牛郎發出命令,要每只乖牛在《造反日記》裡寫下今天殉葬的感想。

  乖牛分成小組,包下全院的清潔衛生工作,原有的清潔工便是我們的監督指揮員,除了這一日常工作,還要派臨時勞務。每天勞動完畢,要寫《改造日記》,檢查本人的靈魂,當然也歡迎觸及別人的靈亂《改造日記海周交一次,由牧牛郎紅衛兵審批。日記既要交紅衛兵審批,那就難免說假話,讓造反派欣賞自己的改造效果,表現自己的思想日益向工農兵接近。我在這場殉葬喜劇中的真情實感,既加上面所述,當然不會在日記裡如實反映。可喜的是,1966年到1967年兩年中所交的《改造日記》,已經由專案組於1981年退還給我,我一有機會便把這份歷史檔案翻出來,順藤摸瓜,看看自己在那個遭難的日子裡到底怎麼混過來的。不摸則已,一摸便摸出我這個「不倒翁」「南霸天」「祖師爺」也真有蒙混過關的本領。日記寫得真動感情,假使我是紅衛兵,也會欣賞這位「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改造自己的硬心腸。

  請看我在1968年8月24日寫的日記:

  砸不砸外國石膏教具的問題,在大字報上討論了幾天,今天由於北京師範學院革命派同學來我院造反,迅速促成了這件事。決定砸!凡是違背社會主義的,不論中外古今都砸,牛鬼蛇神賴以欺騙青年毒害青年的工具和教條將一起宣告埋葬。

  大會在操場上開,雕塑系一位同學控訴:

  「他們這些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依仗這些東西毒害了多少青年!今天要砸爛這些東西,讓中鬼蛇神永遠不得翻身,永遠害不了我們!」

  接著是一位工人同志控訴:我們當模特兒,每天連續三四個小時,動也不能動;有時候要我們穿著厚衣服在太陽底下曬,他們這些老爺們卻躲在大洋傘底下畫。文化大革命,我們才得翻身。我們要鬥臭他們,鬥倒他們!

  聽了這些憤怒的控訴,頭腦裡立刻出現了上課的情景:我們對待模特兒像對待石膏一樣,不當人待。這和工廠主對工人們壓迫剝削完全一樣,我們把這套教給學生,讓學生跟我們一樣對待模特兒。這就是階級壓迫!又是和平演變!我們這些牛鬼蛇神在無產階級的政權下面,居然實行資產階級專政,這是什麼原因?原來我們有兩件法寶:一件是業務上的「專家權威」地位,欺騙無產階級文化低,得向我們請教;又一件是組織上有靠山,黨內的資產階級當權派,利用我們作為和平演變的工具。我們今天跪在石膏面前,是教我們向人民低頭認罪,教我們老老實實接受無產階級專政。我們的醜惡靈魂,應該和石膏教具一樣,一起被砸得稀巴爛!

  跪在地上,膝蓋骨很痛,痛得冒汗,這短暫的痛,抵不了我們長期的罪!這痛,是徹底改造的一服良藥!

  這篇日記的記事相當真,體會也相當深,可惜和當時內心獨白距離很大,這是強迫改造的必然反應。那麼,是不是內心毫無觸動?回想起來,確實有所觸動,這觸動可能是一刹那的靈感,並非理性的昇華。寫到《改造日記》上倒很合適,它可以矇騙管教人員,藉以過關。那兩本日記的內容,基本上屬￿過關性質。現在看來,思想改造,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特別是鋼刀擱在脖子上的時刻,叫冤枉喊救命是人的本能,紅衛兵以高壓手段強迫牛鬼蛇神服罪,豈有不服之理。8 月24日那一場鬥爭,今天看來,是一場驅神趕鬼的宗教儀式,紅衛兵高踞祭壇,手執神劍,念念有詞,小鬼們畏畏縮編,伏地認罪,演得非常認真。那天即使不叫寫感想,我也會主動寫這麼一篇「改造八股」。

  翻看了「文革」中的日記,使我記起了許多驚心動魄的往事,可也看清了我在狂濤之中如何保全自己的曲線求生之道。刀把子捏在人家手裡,只能軟抗,不能硬挺。住牛棚前後三年,這次殉葬,肉體稍稍受了點痛楚,當然能抗過去。那次黑畫展覽中挨皮帶抽打,才叫硬挺。日記對此事也有記錄,日期大概在殉葬鬥爭前一天,8月23日日記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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