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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5-4.「文化大革命」號角吹響了

  姚文元的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上海《文匯報》拋出,「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吹響了,北京已經鬧騰得相當緊張。在邢臺,「階級鬥爭」畫展剛開幕,參加製作的師生洗刷完畫筆,收拾好畫具,行色匆匆,準備回北京。我發現有些人互相交頭接耳,斜眼看我,心裡不由得牆咕:會發生什麼事情嗎?小組已經指出我這段工作有立場問題,比如,最近總是分配我畫地主資本家之類反面人物,我還以為是發揮我的漫畫才能呢。

  想到這兒,卻又安慰自己,這是分配給我的任務,又不是自己討來畫的,怎能算是我的立場問題呢?覺得很委屈,但願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事情可真來得其快無比,白天小組總結,當晚就開系的師生大會,系支書主持會議,矛頭指向系主任葉淺予,七嘴八舌,連珠炮開得十分猛烈,說我葉某專了他們的政,從現在起要和我算帳。遭到如此猛烈的襲擊,我只覺得頭昏眼花,暈暈糊糊地坐到終場。心裡盤算,按照過去的規律,一次運動最多三四個月也就完了,咬緊牙關熬過去就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從此當了靶子。我精神毫無準備,好象走路不小心,撞了車,抬進醫院去動手術,不管住院多久,這把老骨頭由大夫去折騰得了。

  不兩天,全院師生在邢臺上火車,送回北京。車站上有新上任的黨委書記陳播迎接,他和老師們一個個握手問好,見到我卻扭轉頭,裝做沒看見,我也樂得知趣,快快走開。革命幹部怎麼能和階級敵人握手呢。

  美術學院的四清隊伍在北京市委門前下車, 接受新市委的檢閱, 高呼口號:「堅決擁護文化大革命!」也許這就是參加運動的宣誓儀式,和過去的政治運動有些異樣,記不清我有沒有喊口號。我從那次夜審以來,老把自己當做階級敵人看待,在這場合,按理只能默不作聲,但是覺得不應該放棄這個權利,不擁護「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對「文化大革命」,我不是天生的反革命,我有擁護「文化大革命」的權利,要奮不顧身,投入「文化大革命」,心甘情願當個反面教員,烈火煉金剛,有什麼不好。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不會不帶著抵觸情緒,我幹嘛要湊這個熱鬧,對自己過不去!我是「文化革命」的對象呀,能像生活中的丑角那樣當著別人的面劈里啪啦打自己耳光嗎!

  這個仁義之師的返航程序,排得相當緊湊。向市委宣誓之後,立刻開回學院,揭開早已安排好的鬥爭序幕。為什麼說早已安排好的呢?整個隊伍一齊從邢臺出發,同到北京,同上卡車,同到學院,怎麼能立刻揭開鬥爭序幕呢?誰不知道中央美術學院歷次搞政治運動,哪次不是幕後有指揮,幕前有準備。大隊返航之前,早已派出先遣隊伍,回北京準備今天的揭幕大典,這和演戲一樣,是經過一番精心排練的。大隊一到,各單位在大禮堂稍事休息,先遣部隊帶領本單位的群眾,到本單位開闢第一回合前哨戰:國畫系走廊貼齊了大字報,電光閃閃,把第一號階級敵人葉淺予推上板凳,站立端正,一陣口號,一陣唾駡,轟得我六神無主,兩腿發軟,身子搖晃,幾乎從板凳上摔下來。

  繼而一定神,意識到自己正在台上演主角,怎麼可以怯場!這台戲必須好好演下去!這麼一想,反而心定了。這時急於想看看大字報寫的是什麼內容,然而口號聲、叫駡聲此起彼落,干擾太大,聚光燈也太強,我雙眼直冒金星,只得暫時打消看大字報的念頭,爭取時間養養神。我這個人平常性子急,但到緊急關頭,反倒特別鎮定,盤算今晚會不會鬧到深夜?可這時誰的肚子都是空的,主角可以任憑擺佈,群眾可得填肚子呀,我看這場戲演不太長。我要求革命群眾給點時間讓我看看大字報,好認清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

  這場前哨戰的司令員不是國畫系的新支書,是一個學生,他叫什麼名字,記不起了。他說別忙,以後有機會盡你看,現在你仔細聽著,我來揭發你的罪行:

  「同志們,同學們:「

  「根據大字報揭發的很少一部分事實,我們可以看看這個中國畫界的祖師爺,這個中國畫界的南霸天罪惡累累!」

  「他畫漫畫攻擊污蔑醜化我們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能放過他嗎!」

  「他謾駡攻擊我們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我們能允許地嗎!」

  「他寫《冰糕詩》猖狂攻擊我們的三面紅旗,我們能答應他嗎!」

  「他與文化特務張大千勾結,企圖把這樣傢伙弄回來再對我們進行統治,我們能答應嗎!」

  「他對我們工農子弟恨之入骨,千方百計打擊排擠,我們能答應他嗎!」

  「他與陳沛和校內外牛鬼蛇神一起篡奪我們党的領導權,進行無(注:應該是資)產階級專政,我們能答應他嗎!」

  「是的,我們不能燒了他!我們要清算!我們要鬥爭!同志們,這個罪惡累累的反革命分子,解放前曾經當過上海反動漫畫刊物《時代畫報》的主編,他畫過大量誣衊我們中國人民的漫畫。」

  「他投靠了中美合作所頭手戴笠,戴笠親自接見過他,在中美合作所做反動宣傳。這個反動透頂的反革命分子居然得到當時美軍總司令史迪威的賞識,邀請跟隨美軍去印度畫畫,畫了開畫展,還給美軍二百多張畫。這還不算這個反革命分子一步登天!」

  「他應美帝國務院的邀請,竟然登上《美國之音》作廣播演說。他畫了大量歌頌美帝國主義的畫,取名為《天堂記》,這個一貫反黨反人民罪惡累累的反革命分子,解放後竟然當上了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主任,竊踞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全國政協委員的職務。這個老奸巨猾的反革命分子在江豐、陳沛包庇下,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都滑過去了,他自稱『不倒翁』。同志們,過去不倒是因為有江豐、陳沛保護,今天我們一定要把他這個『不倒翁』徹底砸碎,把他永遠打倒,讓他永世不能翻身!同志們說,應不應該徹底砸碎?應不應該徹底打倒?」

  「這個反革命分子解放前騎在人民頭上,那麼多罪惡,解放後又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瘋狂攻擊我們党和毛主席。」

  「同志們,我們能容忍嗎?」

  「不能!我們絕對不能容忍。我現在代表中國畫系的革命師生提出四點要求:「

  「第一,他和國內外反動分子有著廣泛的聯繫,限他兩天內交出他的反動信件和日記。同志們說好不好?」

  「第二,多年來他畫了大量黑畫,限他兩天全部交出來。同志們說好不好?」

  「第三,大字報和今天會上揭發出來的罪惡事實,一件件寫成材料徹底交待。同志們說好不好?」

  「第四,建議院革命委員會從明天起令其打掃廁所,在校內群眾監督下勞動改造,令其寫思想檢查。同志們說好不好?」

  「打倒反革命分子葉淺予!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反革命葉淺予滾蛋!」

  這篇鬥詞為什麼記得如此清楚,一字不落呢?原來1980年中央專案組發還給我一大捆交待材料中,夾著幾片小紙片,密密麻麻、橫七豎八、用鉛筆記的鬥爭發言稿,正是那位造反派頭頭那晚氣勢洶洶的原話。感謝中央專案組居然能為我保留如此珍貴的歷史文獻,並且落到了我這個階級敵人手裡,使我的回憶錄增添最最真實的材料。

  這次首場正式鬥爭會,造反派頭頭那句「反革命葉淺予滾蛋!」話音剛落,我如釋重負,匆匆離開會場,滾回家去看老伴,填肚子。老伴也剛從山西四清前線歸來,說是明天就要趕去社會主義教育學院參加文化部學習班。我說造反派規定我從明天起打掃廁所,在群眾監督下勞動改造。到了明天,美院革委會決定,凡是牛鬼蛇神,一律送到文化部學習班去參加學習。這麼一來,社會主義教育學院便成為文化部系統的大牛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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