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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第五部 十年荒唐夢

  1987年3月31日是我八十歲生日。這天早晨7點半,走出中國畫研究院大門,沿著北京西三環北路,開始我的晨步鍛煉。北向,轉東,走紫竹院路,進紫竹院公園,在湖邊長椅上坐了一會;出園,走三虎橋小路,沿北窪溝,過北窪東橋,回到研究院畫室,吃完規定的兩片麵包、一隻煎蛋、一碗牛奶,漱完口腔,在畫案邊坐定。費了20分鐘,寫完前一天的日記,然後盤算,今天該幹什麼活?忽然想到今天是我八十歲生日,研究院將在午間敘餐為我祝壽,腦子裡發出信息,似乎該做一首詩,用以紀念得來不易的八十壽誕。略一思索,湊成八旬自壽詩。詩曰:

  一年一年復一年,似水流年又十年;
  古稀嘗歎路崎嶇,而今筆老身猶健;
  惜甕蝸居足三載,甘雨小院遭拆遷;
  畫思漸稀文思寄,細敘滄桑記流年。

  詩稿既定,於是裁紙研墨,一口氣寫了八條自壽詩條,誰來看我,就送誰一條,秀才人情,不怕獻醜。寫完字,忽又想到自壽詩的最後向句「畫思漸稀文思寄,細敘滄桑記流年。」表明我今後的工作應該實現這兩句話,一時心血來潮,決定暫封畫筆,改握文筆,寫我的一生經歷。

  從何寫起?是個問題,正在反復考慮,一位作家朋友闖來,便向他徵求意見,朋友說,就從你的十年厄運寫起吧。這一說幫我開了竅,「倒敘流年」,也是一種寫法,那麼,就從「文化大革命」的《十年荒唐夢》寫起吧。

  老伴王人美因為長期癱瘓,臥病積水潭醫院,1987年4 月12日忽告斷氣,送進太平間,我這時也因心臟病住在空軍總醫院,不能前去探視,直到4 月23日,人美遺體送到八寶山火化,我還不能親去告別,成為生離死刑的一大憾事。這天,在病床上寫了一首悼亡詩,其中有一段寫我們之間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遭遇:

  回首文革:
  你那兒,嘻笑怒駡公堂鬧,
  我這裡,七條罪狀三頂帽;
  你那兒,裝聾作啞蹲幹校,
  我這裡,三年牛棚七年牢。

  王人美,30年代電影《漁光曲》的主角,湖南人,心直口快,有股子硬勁。1952年從香港回到上海,碰上文藝界紀念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十周年,有人誣衊她和國民黨軍統特務大頭子戴笠有來往,把她逼成精神分裂症,住進精神病院,不久調來北京,參加北京電影製片廠當演員,1955年和我結婚。「文化大革命」初期,北影的造反派根據上海那次材料,又領會江青的意旨,把她揪上臺去批鬥。她天不怕地不怕,硬挺硬碰,在臺上要賴作公雞鳴叫,弄得造反派瞠目不知所措,只得草草收場。「文革」後期,把她送到幹校去勞動,在勞動中,造反派還派人監視她,逼得她神經病復發,送回北京治療。

  至於我的七條罪狀三頂帽子,現在回憶起來,可以歸納如下:

  七條罪狀:

  (一)醜化革命領袖我于北京解放初期畫過一幅毛澤東的肖像,用的是國畫筆法,不合時興的革命肖像規格。

  (二)醜化社會主義1956年我畫過一組《大同行》漫畫,觸犯了社會主義改造中的某些不健康現象;1962年在洛陽寫了一首打油詩《冰糕頌》,造反派認為故意諷刺三面紅旗。

  (三)醜化勞動人民1962年畫了一幅《秦川麥收》,造反派認為那個割麥的農民是《小二黑結婚》裡的「三仙姑」。同年又畫了一幅《沈家門即景》,造反派認為那個漁民是臺灣派來的「空降特務」。

  (四)與共產黨爭奪青年,在我擔任中央美院國畫系主任期間,主張基本練習和創作兩門課應該結合,不可分家,我自發擔任了高班的創作課。那位獨攬創作課的共產黨員教師貼出大字報,指責我「與共產黨爭奪青年」。

  (五)美化叛國畫家張大千。張大千于成都解放前夕出走香港,我和徐悲鴻曾聯名寫信請他回來,後來還通過出國文化代表團的關係和他聯繫,動員他回國。大字報指責我朋謀勾結反動畫家統治國畫界。

  (六)拉幫結派鞏固國畫系獨立王國。大字報指責我聘任郭味滇、高冠華、陶一清、何海霞來國畫系任教,是搞獨立王國。

  (七)寄情敵人1962年我畫過一幅《印度獻花舞》,畫上鈐了一顆《寄情》圖章,大字報說我在中印交戰之後畫這幅畫是「對敵人有感情」。

  三頂帽子:

  (一)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二)美蔣特務;(三)歷史反革命。

  三年牛棚:

  1966年到1968年在美術學院的牛棚住了三年。

  七年牢:

  1968年4月23日淩晨1點,公安人員把我送進安定門外拘留所;秋冬之際,從這裡轉移到城南半步橋老監獄;1970年由半步橋轉到北郊的秦城監獄,一直住到1975年4月25日才被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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