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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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教三十六年》這篇文章是美院院刊《美術研究》的編者要我寫的,因為1984年美院領導班子改組,我從國畫系主任的職位退下來,院刊要我寫一篇總結性文章,我理所當然應該寫。豈知一動筆,便勾起了三十六年的不滿情緒,特別是對江豐的反國畫路線發了牢騷。那時江豐已經去世,院刊原來不打算發表我的文章,後來編者找我,希望有些措辭稍加改動,顯得態度平靜些。我表示可以接受,便動手在某些地方加以修改。 從「鑒定」和「小傳」看,葉淺予是個有問題的人物,比如「和黨的關係故做清高,尚有一定距離,大鳴大放時以民主人士自願為名不參加整風」;「為人圓滑,不輕易暴露自己,政治上看風使舵」。「反右鬥爭後期表現較好,對右派鬥爭較積極」,這就是看風使舵的表現,因為這是鬥爭的「後期」,反右勝利形勢已經明朗,再不表現一點積極性,那就難免要戴上落後分子帽子,多不光彩。又比如「對教學行政工作長期不安心,幾次提出辭去系主任職務」,想回到自由創作的地位中去,甚至想乾脆打報告請求「離職」,可是又覺得「脫離革命崗位」太不光彩,於是又勉強當我的系主任,因而表現為「工作不負責」。 自由主義者,也就是解放初期抗美援朝鬥爭中美帝所指的「民主個人主義者」,這類人,都有點個人的特長,並以之為職業,靠本事吃飯,有成功者,有失敗者,我屬擁有一定讀者的職業畫家,用革命的語言來說,就是指有相當群眾基礎的文藝工作者。解放後之所以能被留用,甚至竟被誤認為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在專業人事工作人員的眼光看來,必然具有迷惑性、欺騙性、投機性。我那些從延安來的老相識,因為都是文藝隊伍中的革命者,他們的思想中,除馬列主義標準,也還有文藝工作標準。進城以後,見到他們過去所熟悉的舊社會形態,也許能發生某種錯覺,對留在大後方的同行,產生某種同情,把革命文藝事業看成整個中國人民所同當與共享的事業,帶點人情味看待老朋友,因而能夠以誠相見,不讓老相識有自慚形穢之感。 1949年北平解放,我四十二歲,這一年是我進北平藝專的第三年,解放的浪潮衝擊著舊社會的各個角落。由於在抗日大後方的活動,我在國民黨統治區的文藝界有一定的知名度,聯繫方面較廣,加上與進城的革命隊伍中人有舊關係,成了統戰工作的重要對象,吸收我參加了第一屆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並選舉我為中國美術工作者協會的副主席兼秘書長。此外,還吸收我參加全國青年的代表會議,北平市人民代表會議。記得還曾被新成立的北平藝專工會推舉為什麼委員。總而言之,在這一年的許多會議中,凡掛得上號的,我都被掛上了。說實話,我當時參加這麼多活動,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什麼原因,所謂「統戰對象」,是後來才知道的。不過,在模模糊糊中,也還明白我的主要任務在美協,要做好秘書長的工作。 美院撥出一間教室作為美協的總部,記得第一個任務是籌辦《人民美術》出版,該刊的主編者是王朝聞。王約美協的幾個負責人寫文章,我寫了一篇,表述自己對革命的認識過程;江豐也寫了一篇,介紹解放區的美術活動;徐悲鴻寫了一篇介紹西方美術的文章,讚揚希臘羅馬藝術傳統,把它作為發展中國新藝術的借鑒。王朝聞拿了徐的文章和我商量,認為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內容不合拍,解放不久發表這樣的文章不很相宜,要我和徐商量,暫不發表。我身為秘書長,有責任協調革命派和學院派之間的矛盾,便拿了文章去見徐悲鴻。當時心裡很嘀咕,萬一徐有不滿情緒,怎麼辦?幸而徐的態度很謙遜,認為應該尊重共產黨的意見,把文章收回了。 1952年為了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舉行了小規模的文藝整風,美協工作要做檢查,秘書長只好硬起頭皮向常務理事會作了言不由衷的書面檢查。江豐、蔡若虹他們覺得我這個黨外人士擔當不了秘書長的重任,不久,接受我的推薦,由剛從華大學習期滿的鬱風接替了秘書長職務,使我擺脫了尷尬的處境。 在這三十六年中,教學之外,社會活動較多,自從擺脫了美協的具體工作,又陷入到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的領導工作中去。 「小傳」雲:「解放前,北京美術作家協會為對抗北平美術會(張道藩操縱的反動組織)發表宣言時,葉拒絕參加,可見……政治上反動。」據我所知,北平美術會是國民黨所利用的北平國畫界反對徐悲鴻的一個組織,而北京美術作家協會正是徐悲鴻提倡國畫創新的一個組織,其成員主要是北平藝專的教師。我初到北平時,正是北平美術會向徐進攻,而徐進行回擊的時刻,我是徐的部下,當然也是被攻擊的對象。「小傳」說我故意拒絕參加北京美術作家協會的宣言,有點近乎荒唐。 說實話,在抗日戰爭爆發前的1935年到1937年,我到過北平兩次,結識了不少知名的畫家,1947年到北平,仍和他們交往,得知他們正在反對徐悲鴻的國畫革新言論,我認為這是學術問題,儘管自己在創作上也是革新派,可是對傳統畫派也很欣賞,不願意公開卷到這場鬥爭中去,所以沒有積極參加美術作家協會的活動。我以為不應該就此一事,便誣指我是站在國民黨張道藩方面的反動派。 北平解放,共產黨政權接管了北平藝專,藝專一分為二,音樂系分出去,自立為中央音樂學院;美術系和華北大學美術系合併,成為中央美術學院,原來的國畫、油畫、版畫三個專業,合併為繪畫系。徐悲鴻的國畫革新運動,在自己的學院是銷聲匿跡,其原因已在前文詳述。總之,當時認為國畫憊封建糟粕,不能為革命服務,只能暫時靠邊,原來的國畫教師編為勾勒課的教研組,為普及美術的年畫連環畫服務。徐悲鴻本人,雖被尊為中國美術工作者協會主席,兼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他的原國畫革新主張,也暫時被凍結起來。中央美術學院以培養普及美術幹部為中心任務。徐悲鴻交給我的國畫專業最後一個班,不久畢了業。我除擔任勾勒課教研組的組織者,每天在一個教室裡和其他國畫教師一道畫人物寫生,實行業務改造。 此時我還兼著中國美術工作者協會的秘書長職務,有責任去聯繫處於失業狀態的北平國畫家,幫助他們組織起來,首先學習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樹立為人民服務的思想,然後再謀求如何為革命服務的具體工作。由於我和其中幾位知名的畫家早有聯繫,美協的黨內理事,就順水推舟,交給我組織「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的任務。以美院的國畫教師為骨幹,經過奔走聯絡,在東城租到一所院子作為活動中心,掛起研究會的牌子,向北京市掛了號,作為北京市文聯下面的一個附屬單位,每月由市文聯撥經費,吸收了幾位積極分子擔任研究會的具體工作,並且撥出一部分經費作為生活補助費,幫助窮畫家解決生活困難。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和活動,選出了研究會的領導班子:齊白石為會長,于非閣、徐燕芬、博雪齋、汪慎生、吳鏡汀、陳半丁等著名畫家為理事,王雪濤為秘書長。我在研究會也掛上了理事的名。 在和畫家們的交往中,瞭解到部分畫家對徐悲鴻的國畫革新還持有成見。他們對我說,要不是共產黨出來領導我們,我們對你也不買帳。在他們心目中,我當然屬徐派,而且認為我本來是畫漫畫的,半路出家畫國畫,他們根本瞧不起我。 反右以後,研究會經過整頓,歸北京市文化局直接領導,派趙楓進會掌握行政,成為「北京中國畫院」之外的一個群眾組織。 在這以前,我作為美協的領導成員,兼管研究會的活動,遭到上述種種攻擊。到反右前夕整風期間,我在美院國畫系的整風小組會上,向黨提了一條意見,說黨把我放到北京國畫界做群眾工作,成了某些人的攻擊對象,受了許多委屈,美協的黨組織卻袖手旁觀,不加聲援,叫我寒心。提完這條意見,我宣佈就這一條,沒有其他。 接著我就躲在家裡趕畫《子夜》 插圖,沒有繼續參加會議。「鑒定」說:「大鳴大放時以民主人士自願為名不參加整風」,這與事實不符。對黨提意見,我是提了的,提這條意見的目的是提醒黨,在使用葉淺予的時候,是否應該給予必要的支持,使他在風浪之中稍稍有點保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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