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七一


  1959年以前,在美院人事科的一些人看來,葉淺予是個自由主義者,他之能在解放後跟著共產黨走是有條件的。正如「鑒定」所指,是因為黨給予了較高的政治地位。為什麼共產黨能給予較高的政治地位?可能也如「鑒定」所指的,因為他是著名的漫畫家及美術活動家,在文藝界聯繫較廣,是個重要的統戰對象。換句話說,是我的藝術地位換取了共產黨對我的重用。在人事科的一些人看來,這個對進步事業表示一定距離的畫家,跟共產黨辦美術教育事業,是政治上的投機行為。他們不知道我之進北平國立藝專,是徐悲鴻邀請來的,而北平藝專改組為中央美院,是共產黨接管以後的必然結果;葉淺予之被繼續任用,也是統戰工作的需要,怎麼能說是政治上的投機呢?即使在葉淺予的靈魂深處有政治投機的因素,對共產黨的革命事業來說,也是值得歡迎的。何況,在北平解放初期,党對知識分子的政策,曾經公開表示歡迎這種「投機」。照我對政策的理解,也認為「投機」革命比反對革命好,所以党對知識分子敞開大門,熱誠相待。至於說我不安心教學工作,幾次要求辭去系主任職務,看了我1985年為《美術研究》寫的《任教三十六年》中的艱難歷程,便能看清楚我為什麼不願意幹這個系主任的原因了。

  看來,這些人所最關心的是幹部的思想動態和政治立場,他們不太瞭解一個知識分子如何處理業務和政治的關係;一旦業務受到挫折,不能發揮自己的長處,必然產生消極情緒。1982年我在中國美術館舉行個人畫展的「自序」中,曾經直率表達過我對教學工作不習慣,有臨陣脫逃之意。所謂「教學為公,創作為私,社會工作對胃口」,確實是我的真實思想。一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除非是個大傻子,才會不這麼看問題。我之所以辭職不幹那個系主任,如果不從業務活動的角度看,而只從政治態度看,那就把一個有創作願望的畫家看得太簡單了。我在「自序」裡還說,經過一段時間,認識到教學生可以提高老師的業務水平,於是放棄了逃離教學崗位的念頭,從此「甘為人師」了。可見思想認識有個發展過程,政治立場也有個漸變的經歷。

  北平解放不久,我和一些早年投奔延安的朋友在北平見了面,特別是有幾位在武漢三廳同過事的老相識, 我表示對革命的畏縮與無知, 他們無不哈哈大笑,說「老葉你太謙虛了,我們瞭解你在大後方的活動,對抗日救國是積極的。」有個朋友甚至說,我們歡迎黨外的布爾什維克,你就是個黨外布爾什維克。這話一半真,一半玩笑,意思是說,北平解放,你還留在北平,不就證明你是傾向共產黨的嗎?

  所謂黨外布爾什維克,正確理解應該是黨外的共產主義者,只有魯迅才配得上;對我來說,不僅不配,而且荒唐,簡直是諷刺,這我心裡明白。

  1948年我給北平《新民報》畫過一套《天堂記》連載漫畫,挖了美國生活方式的瘡疤,證明我不是什麼「美帝文化侵略的工具」。在「美國之音」介紹美國漫畫界的情況,就叫文化侵略嗎?80年代的中國,大量文化藝術界的青年外流到美國,這難道能叫中國文化侵略嗎?也許相反,可以叫做向美帝贈送文化財富。

  1979年10月,我治腸癌後期,住在三 O九醫院,正值紀念建國三十周年的日子。葉劍英在人民大會堂紀念會上回顧黨的三十年歷程,我自己也回顧了三十年經歷,在日記裡寫道:

  1949年在北平圍城中,和民主黨派人士在大佛寺我的住處,密謀如何迎接解放,歡迎中國人民解放軍,由民盟的沈一帆和黨聯繫。沈彙報中共的話說:「北平解放了,我們成了北平的主人,應該由我們來歡迎你們。」不久,我們這些人被邀請參加了在北京飯店舉行的歡迎大會。主持這會的是葉劍英,將領中有林彪。參加這次大會的除北平各界代表人物,還有以張治中為首的南京和談代表團。

  1950年參加北京郊區土地改革,在群眾大會上畫速寫,受到工作隊長的批評,才懂得搞政治的時候不能搞業務。以後的長期思想改造中,竭力想把這兩者擺平,幾次三番學習文藝座談會講話,思想性和藝術性的關係怎麼也擺不平。第一次文代會被選為美協副主席兼秘書長,處於徐悲鴻和江豐之間作調和派。

  1950年自動要求參加中央訪問團,初次到新疆,什麼都新鮮,畫了不少速寫。這次和土改不同,因為我是以畫家身份參加的,作畫不受干涉,但有土改那次經驗,仍然縮手縮腳。心裡想,訪問少數民族,也是搞政治,怎麼可以隨便搞業務呢?

  1953年畫了《中華民族大團結》,1959年畫了《北平和平解放》,1962年寫了《我愛農民的一雙泥腳》,自以為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解決了,其實是自我陶醉。

  1959年沒有被劃為右派,因為我那時跟黨的步子跟得緊,反右鬥爭積極批過江豐的反國畫路線。平時不發表個人的意見,遇事隨大流,許多朋友都因錯誤言論戴上右派帽子,在反右小組總結時承認自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比自己陶醉實際得多。

  文化大革命終於革到我頭上來了。我戴上三頂帽子:第一是歷史反革命;第二是反動學術權威;第三是文藝黑線人物。被造反報批出來,挨打住牛棚,最後還坐了七年牢。

  三頂帽子的來由,看來和1959年的「鑒定」有一定關係,特別是第一頂歷史反革命帽子,在「葉淺予小傳」中寫得清清楚楚。在中美合作所當過漫畫宣傳的專員,受到國民黨特務頭子戴笠的禮遇,經常和美帝特務組長孟祿少校密談,懷疑我和美特有秘密勾當,可惜無法查清。為了查清我這個美蔣雙重特務的秘密勾當,「文化大革命」中美院一些人在我住牛棚期間,審了我一整夜,到底審不出任何秘密勾當。幸虧那時造反派還講點文明和紀律,若是對我施加毒打刑訊,我可能會被屈打成招,真的成為不折不扣的特務惡棍。

  第二須反動學術權威帽子,在「葉淺予小傳」中也有根據。小傳說:「漫畫創作較多,成名較早,因取材滑稽,引起了一部分人的興趣而出名;後來畫國畫,學了些中國畫的傳統技法,有一定成就,在舞蹈速寫上能吸收民族形式,博得讀者喜歡,他的藝術創作與今天時代的要求有很大距離。」因為我在中央美院是二級教授,又當國畫系主任,肯定是學術權威,給權威戴上一項反動帽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況且我在反右鬥爭總結會上曾經自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1965年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又抓住我的速寫畫稿狠狠地批了一通,可謂順理成章,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還跑得掉?

  第三頂文藝黑線人物的帽子,來自小傳中那一段所謂「葉為著名的漫畫家和美術活動家,在文藝界聯繫較廣」,以及和「四條漢子」中的田漢、陽翰笠、夏衍關係密切,抗日戰爭時期是第三廳郭沫若的部下,當過漫畫宣傳隊的隊長,肯定是黑線人物。30年代江青在上海文藝界活動過一陣,嚴格說來,她應當也屬￿所謂「文藝黑線人物」。為了塗改這一段歷史,卸掉自己頭上這一頂黑帽子,她利用「文化革命領導小組」的大權,把30年代上海文藝界的活動人物一概打成黑線人物,裝扮自己為反黑線英雄,把中央美術學院誣衊為黑色大染缸,把美院黨委書記陳沛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黨內走資派。在陳沛的羽翼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受到重用,百分之七十的教師關進了牛棚,「四條漢子」中的三條也被關進了監獄。

  「四人幫」倒臺以後,共產黨的新領導總結了「文化大革命」的教訓,給冤假錯案平了反,而葉淺予這個黑線人物,到1979年才獲得平反,摘掉三頂帽子,恢復了國畫系主任的工作。1959年的那個「鑒定」和「小傳」,夾在退還給我的抄家物資中,不知是故意還是失誤,至今還弄不清。如果是從我的檔案中抽出,有意發還給我,讓檔案和本人見面,那就說明人事工作有所改進,這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是因為工作疏忽,無意之中將檔案漏出,那就說明保密工作出了差錯,我以為也是好事,而且比有意發還給本人還要好,好就好在暴露了工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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