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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不管筆墨不筆墨,拿起毛筆來畫就是。」

  「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當然也是國畫的基礎。」

  「中國畫論中所談的造型問題,無一不是素描問題。」

  「齊白石沒有學過素描,可是他從幾十年的鍛煉中已經體會到素描的關係。」意思是說不學素描,想做齊白石也做不成。

  「中國畫的造型基礎已經體現在契斯恰可夫的素描教學原則裡,用不著另起爐灶搞什麼國畫造型基礎了。」

  我說,不學素描的中國畫家是社會存在,不是什麼詭辯否定得了的。國畫要不要學素描,本來不那麼絕對,可以學,也可以不學,何況一般老畫家並不反對青年學素描。然而只要對素描提出一點意見,有些人就沉不住氣了,他們高喊:「你們不懂素描,你們反對素描!」他們對國畫傳統予以否定,說什麼「徐悲鴻到李科就是傳統,要繼承就繼承這個!」我想,徐悲鴻要是活著,決不會如此自負,李解那時在國畫系教素描,雖然對發展國畫有自己的主張,也決不至於以「傳統」自居。這不是明明向國畫系施加壓力,強迫國畫系屈從於他們的民族虛無主義嗎?

  反右運動以後,美院的領導層換了陳沛和齊速,他們兩人都是外行,想加強政治工作來解決學術矛盾。首先把各系的負責人組織起來學習政治,其實,脫離藝術實際而空談政治,收效不大。學來學去,碰到了中央美院向何處去的問題,「是普及?是提高?」

  反右鬥爭批臭了資產階級,普及意味著無產階級,提高意味著資產階級。誰還敢提「提高」?在一片「普及」聲中,陳沛沉思之後,突然唱起反調,說國家辦高等教育,當然是培養「提高」人才,美院培養學生,當然也是為了「提高」。陳沛這麼一說,全場為之震驚。有的同志仍堅持「普及」,說,反右鬥爭好不容易得來勝利,美院不為工農兵,難道為資產階級?問題一揭開,糊塗腦子突然清醒過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裡不是有兩句名言嗎?「普及基礎上的提高,提高指導下的普及」,普及為了提高,提高為了普及,下里巴人不能永遠是下里巴人,也要向陽春白雪看齊呀。這二者應該是統一的。然而甯左勿右的思想已在人們頭腦裡占了上風,怎麼擰也擰不過來。我們在教學中總是戰戰兢兢,唯恐太高太專,怕戴上「只專不紅」的帽子。

  反右以後,彩墨系恢復國畫系的原名。

  陳沛的獨立思考,對我頗有影響,堅定了我自1956年以來探索中國畫藝術特徵的研究,從而認識到虛無主義和保守主義都是發展民族繪畫的障礙,而虛無主義的影響在青年中尤為普遍,要鞏固學生的專業思想,必須讓學生充分認識民族繪畫傳統的優點和特點。在此思想基礎上,鼓起勇氣,鑽了一陣畫史、畫論和畫跡,對以下幾個問題講了課或寫了文章:

  1956年為《新觀察》寫了《中國畫的藝術技巧》;
  1956年在天津講了《關於線描》;
  1959年在北京國畫院講了《中國畫的構圖》;
  1960年在國畫系講了《中國畫的色彩》;
  1961年在北京畫院講了《中國畫的透視》;
  1961年為《人民日報》寫了《掌握全面和專攻一門》;
  1962年在國畫系講了《中國人物畫的基本功》;

  以上這些研究,很粗略很膚淺,距離系統的中國畫美學特徵還很遠,但是為引導青年正確認識祖國的繪畫遺產是盡了力的。當然,也回答了某些嘲笑和曲解中國畫的虛無主義者,告訴他們我們祖先的藝術成就多麼豐富與深遠。

  全國藝術教育會議

  1958年向党交心運動,交出了我那塊搞創作的「自留地」。從那一時起,坐班的時間多了,作畫的時間少了,表面上安心做系的工作,骨子裡教學與創作矛盾尖銳,有怨氣,逢人便說我是個業餘畫家,只能在星期天作畫。按理說,在美院當教師,當然是專業畫家,怎能自稱業餘呢?這說明交出自留地是不甘心的。

  普及與提高之爭,雖經陳沛一語道破,高等院校培養提高人材是天經地義,然而「左」的普及思潮怎能一沖便衝垮?大躍進勢頭來得特別迅猛,正規課程都被沖,我兩次帶學生下鄉,一次在永定河青白口,一次在河北省束鹿縣市呂村。南呂村那次是1959年春節後,已是大躍進高潮,「三同」內容大不相同:同吃是和農民一起吃大食堂;同住是分男女和青年突擊隊睡大炕;同勞動是自由參加生產隊幹輕活。最後階段在村子裡畫壁畫,表揚新人新事,歌頌大躍進。「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豪言壯語,搞得人胡思亂想,反映在學生創作小品的內容,不是杜造神話,便是誇大現實。我畫過一幅腳踩飛輪跨進共產主義的「六臂神農」,算得有創造性了,其實是套用敦煌壁畫中的「如意輪觀音」菩薩形象。這時我開始學寫農民的順口溜,在晚會上和農民同台朗誦,著實瘋了一陣。可也有頭腦清醒的時候,在南呂村看到一幅周思聰的創作小稿,畫她在老鄉家裡病了,躺在床上,驚動了左鄰右舍的老大娘小媳婦,給她送湯送吃,問寒問暖。我向同學指出,這才叫和農民打成一片,痛癢相關,什麼老太扭秧歌呀,同吃大鍋飯呀,模範戴紅花呀,芝麻大如瓜呀,都是表面文章,不算真正反映農民的精神面貌。

  大躍進是搞普及搞得最歡的時期,學生在教室裡坐不住了,老師也覺得基本訓練不一定要那麼多,只要多搞創作就能提高造型能力,這就是所謂「創作帶習作」。我們不否定創作可以帶動造型能力的提高,我以往就是在各種美術工作實踐中逐漸提高造型能力的。可現在是辦教育,不能按照這個方式去拉長學習的時間。「創作帶造型」的思想,引出了把教室搬到農村或工廠的想法,認為只有這樣,才和生活靠得更近,保證能杜絕資產階級思想,保證能全心全意為工農兵服務。把教室搬到農村工廠去的做法,自然而然會發展成把整座學校遷離城市,以保證培養出來學生徹底工農化。「文化大革命」後期的整改階段,不正是這樣幹的嗎。據我所知,浙江美術學院把全院師生趕下鄉去,在我老家桐廬縣的一個山溝裡建起了新校舍,可惜好景不長,空想的共產主義到底是空想,這股共產風刮得愈有勁,消失得也愈快。

  大躍進的風刮過以後,大躍進中產生的浮誇藝術,變成歷史陳跡,藝術教育戰線於1961年在北京舉行藝術教育會議,重新肯定基本功的重要性,分專業的必要性。

  在這個會議上,國畫小組著重討論了人物、山水、花鳥分科的問題。主張分科的理由,認為這幾年美術院校大力提倡人物畫,人物基礎較好,山水花鳥基礎很差,不能滿足社會對山水花鳥的需要,因此必須改變現行的著重培養人物畫家的方針,加強山水花鳥畫家的培養,使這兩門人才不致中斷。不主張分科的理由,認為專長一門是畢業後個人創作實踐和社會供求所促成的結果,院校的任務只能給學生向專長發展的必要基礎,不能走單打一的近路;但也看到這幾年過於側重人物基礎,大大削弱了山水花鳥的比重,已經出現這兩門專業後繼無人的狀況,同意適當削弱人物課,加強山水花鳥課,達到掌握全面,平衡發展。

  討論結果,責成各院校考慮自己的條件,提早分科,扭轉山水花鳥後繼無人的緊急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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