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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7月16日

  陳友仁的母親是劉家外祖母的大姐,九十五歲,出生於中國,特去訪問。這位陳老太太和她的一個未出嫁的女兒以及另一位混血的老婦人同住在一座小房子裡,三個老婦人相互依戀著,好像住在孤老院裡。西方社會,對老年人毫無憐恤敬慰之忱,大異中國。陳老太太乾瘦得只剩一副骨骼,能說些廣東話。她說她出生中國,八歲來美洲,母親是上海人,父親是廣西人,原在政府做事。她說她說的是「白話」,憑這點可以證明她家原籍廣西。廣西北部靠近湖南、貴州、雲南那一帶人說官話,南部、東部西江一帶說白話,也就是廣東話。她的記憶沒錯。

  下午4 點半岳丈來接我們,雇了一輛出租車到愛蓮老家「柯伐」去。一路盡是蔗田和椰林。柯伐(Couvan)是個小鎮,戴家在此三代,做雜貨生意。原有大店一處,被岳丈在賭博中輸去,後移住對面一座小屋,仍開雜貨店。我七年前托李夫人帶給岳丈的一幅造船圖,掛在店堂後壁上,因漏雨已有一處發黴。二姐葛雷絲有個男孩子叫安裘來,已四歲了,父親是歐洲人,這是戴家三姐妹唯一的孩子,祖父很溺愛他。

  岳丈是戴家獨子,祖父開賭場。他讀書時和祖父相處,又得祖母溺愛,年輕時染上賭博嗜好,把家產賭光了,夫妻破裂,三個女兒跟母親到了倫敦。如今敗子回頭,苦苦地守著現在的這份買賣。大姐在英國,有時還靠父親接濟。岳丈的外國名字叫弗來得艾若克,他的祖父叫阿戴,這是戴姓的由來。但他今晚告訴我,當有人問他父親貴姓時,父親常答姓「吳」,那麼,戴家也許姓吳,尚待考證。

  千里達之有中國人,是英國殖民者從中國招來的農民。中國農民沒受教育,連自己的姓都記不清,天主教堂誘他們入教,替他們取外國名字,幾代以後,便無從查考真姓名了。戴家在此,人們只知他家叫艾若克,岳丈自己也弄不清是否姓戴。從岳文的祖父自稱「阿戴」,可能是廣東話「阿大」的諧音,阿大就此變阿戴了。

  ◇7月17日

  訪問了戴家祖母的妹妹及其未嫁的女兒,這是第二座「孤老院」。這位未嫁的老姑娘帶我們到一英里外的墳場去上愛蓮她祖母的墳。這個島既五方雜處,又遠離祖國,在婚姻問題上要保持自己的民族血統,實有困難。這幾天見到了三個中國老處女,反映出海外僑胞在婚姻上的困難處境。武漢政府時代的外交部長陳友仁,據說他原配夫人是一位中國人和非洲人的混血種,我懷疑和陳老太太住在一起的那位混血黑老太太是否就是陳友仁的原配夫人。

  岳丈有個女傭是黑人,帶著四個孩子在此工作,第一第二是黑皮膚,第三第四是白皮膚,面部輪廓和他們的母親一樣,這白皮膚也許是變種,也許是混血,弄不清。

  ◇7月20日

  尤涅克姨母是老劉家唯一嫁給外族的姑娘,當時頗受姐妹非難,足見土生僑胞種族觀念還很深。姨母嫁給一位印度醫生,住在十二英里外的商佛南陀,有二子一女,長子在美國求學,女兒讀中學,高鼻樑,大眼睛,嘴邊兩個大酒窩,顯示中印混血之美。小兒子十一歲,斯文得很。

  坐火車到商佛南陀,過一小站,見一簡陋印度神廟,男男女女朝拜者甚眾。將近目的地時,車沿西海岸走,經一煉油區,油管縱橫,顯示這兒產油豐富,輸油碼頭伸入海中半英里,幾條大船等著裝油。油井區在商怫南陽南,本島的南海岸一帶。千里達產石油,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方重要物資供應基地之一。美國人在此佔用了大片土地和海港。千里達人著實享受了幾年戰時繁榮。

  島上家家後院種果樹,芒果、廣柑、刺果、菠蘿、洋批、椰子、香蕉,果多得來不及吃,讓它自生自滅。

  今天星期日,男男女女穿得整整齊齊,早晨上教堂,下午尋歡作樂。天黑,一群群人唱著歌回家。

  給葛雷絲的兒子安裘來起了個中國名字,在他的照片上題了一段文字:

  戴安權,二姐金蘭之子,生於一九四三年三月七日,葉淺予一九四七年七月客千里達柯伐題。

  此次訪岳家,不知何日再來,留下這題字,也許將來會成為有價值的家史文獻。

  ◇7月22日

  愛蓮舞蹈表演會的舞伴喬治·費爾考克斯,將於今晚從紐約到達千里達,我們和經理人湯姆斯父女二人到機場去接,回市時在湯姆斯的辦公室接見了記者。

  這裡的錢也叫「大拉」(Dallor),散錢有先令和辯士,美金一元合本地大拉一元二角左右。這裡的女傭管洗衣做飯,工資每月在十到十五元之間,比上海稍高。

  鄧啟源君出生於本島,二歲返國,抗日戰爭時曾在國立音樂院學鋼琴,在交響樂團演奏過。因父母去世,最近回千里達,接管父親的飲料店。下午來看我們,大講國語,頗為痛快。問他還弄音樂否?說等弄夠了錢就買鋼琴。他的店在離大埠五十裡的「三隻手」(Three Hands)小鎮,每星期來大埠辦貨一次。

  黎任夫君曾受過國內教育,民國元年來本島,知僑民掌故甚多,和夫人及包醫生來看我們,醫生善談,人情世故學識相當透徹,談島上華僑經濟衰落情況,又談印度人猶太人經濟勢力膨脹,評述頗詳。

  黎君開車約我到中華學校看了一次,教中文的陳先生戰時在貴陽讀書,是僑生,另一位王小姐教英文,不懂華語;學生三十余人,多數不能說華語。學校辦了已五年,校舍是僑民集資買的,據說中國領事館的房屋也是僑民集資買的。有些華僑最近從國內探親回來,對國內政治腐敗,地方土豪劣紳暴虐,極為憤慨。今天在學校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學生,因戰時生活困難,家人把他賣掉,最近才由其父母回廣東家鄉贖回來。賣兒事件,在國內屢見不鮮,華僑對祖國的反感情緒,這不過一端而已。

  ◇7月24日

  晚上潘君宴會上,談及戰時為祖國捐款的事,他說一次陳慶雲來募飛機捐,一下拿走十萬,陳說政府將發給他們價值十萬的公債,至今毫無下落。席上周領事說孫科最近來信要修總理陵墓,命領事籌募捐款,現在連修墳墓的錢都要僑胞出了。

  今晚宴席上主人潘君告訴我,戴家確實姓吳,其曾祖叫吳石,商會有記載。吳家是從鶴山縣來的。提起鶴山,記得1941年從香港逃出,走過鶴山龍口鎮時,地方民團誤會我們這群難民是好細,我們險些被捕,幸虧同行者羅寄梅拿出中央社的證明,才弄明白。當時已近臘盡,風雨載道,心懷祖國,經過波折,對國內政治和社會的黑暗更為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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