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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12日

  愛潑斯坦夫婦陪我到愛克登島中部一處美國獨立戰爭的紀念地,這一帶有幾座古建築。一所法庭,是英國人剛到紐約時的建築;一所大屋,是荷蘭人留下的最老建築;一所教堂,是為紀念獨立戰爭死難烈士建築的,圍著教堂的墓地,散散亂亂的石碑上刻明白都是18世紀年間長眠的人物。教堂前面,一彎流水,一株衰柳,飄著嫩綠枝條,林間有鳥唱。我們在墳場草地躺了一回,在陽光暖照下仿佛看見歐洲人到這裡開闢新世界的情景,同時又仿佛回到中國小橋流水和古寺寒林的境界,決不相信這裡竟和高速度現代文明的繁華世界曼哈頓近在咫尺。玩賞久之,夕陽將墜,沿著公路穿過高爾夫球場,又穿過幾處農場,在一家養雞場買了一打鮮蛋。這家農場主婦的兩個兒子駕著拖拉機在耕地,場上堆滿了破木箱、破汽車,呈現一片荒涼景象。再往前走,夕陽已下沉,天空中幾架私人小飛機尚在翱翔,度那最後幾分鐘的週末空遊。 走到西海岸已經天黑,搭公共汽車到渡口,回到寓所已經9點多了。今日之游,無意中看到美國農村的一角,看到美國歷史的一角。

  ◇4月13日

  從楊剛那裡借到張恨水的《八十一夢》,讀得津津有味。文藝界認為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文人的最後一人,其標誌是他的成名作《啼笑姻緣》。此公在八年抗戰中從鴛鴦蝴蝶思想中解放出來,他的最後傑作《八十一夢》獲得書評界的隆譽。今天讀到,使我溫習了一番暫別的祖國現實。

  晚上初次看美國的樂劇《Fini's Rainbow》主題是諷刺頑固的白人歧視黑人的美國現實問題。女主角噪音甚怪,並不悅耳,美國觀眾似頗滿意。其中一啞女舞蹈甚佳,愛蓮認為是她所看到的紐約最好的現代派舞蹈家,此人是美國現代舞大師瑪莎·葛蘭姆的學生。

  ◇4月19日

  國內半官方的農民教育影片公司,前三個月派萬超塵來美考察卡通,最近又派夏同光來考察裝置美術,今晚二人同來看我。老夏是北溫泉松林山村的鄰居,我們一起回憶北溫泉時代的浪漫生活。那時我剛從印度回來,愛蓮在電化教育系教舞蹈,盛家倫、舒強、鄭君裡、史東山、馮法很、特偉、冰兄朝夕過從。縉雲寺的六朝石刻,夏溪口趕場打牙祭,嘉陵江上的民聽輪,北碚的烤白薯,二岩的煤礦工人,松林畫會的畫展,電化教育系的演劇,油盞和洋蠟的氣味,米豬牌的香煙等等,都富於歷史意義。張光宇從桂林逃難來四川,在北溫泉公園租到一個亭子,安了家,生產出《西遊漫記》那一套富於諷刺意味的漫畫。

  ◇4月20日

  參加華僑農館聯合會十四周年紀念會。此會在美國經濟恐慌年代,受外籍洗衣館的壓迫,團結、堅定地保護自己的利益。

  接著一個衣聯職員站起來說,衣聯會曾經受過人家的收買,也曾經受過人家的分化,被收買的買走了,被分化的分出去了,但還是消滅不了我們。講後滿堂鼓掌。敘餐中間插入一位黑女歌者,用英語唱《義勇軍進行曲》,大家用中文和之。

  這樣的集會在國內是開不成的。他們會所裡掛著宋慶齡和董必武的大照片。我很羡慕他們有這種自由集會的權利,也欽佩他們那種天真、老實、誠懇的心腸。

  ◇4月25日

  畫展延期,今天最後一天。歐鵬夫人給我開雞尾酒會,招人買畫。圖案設計家亨利·地休買了我三幅畫,請我和歐鵬夫人吃晚飯,飯後到歐鵬夫人家夜飲。亨利嗜酒,酒後大談其從窮畫家到設計家的經歷。他說美國人的人生哲學是「金錢萬能」,每人坐辦公廳,聽電話,談生意經,莫名其妙地追求錢!錢!錢!你一旦得法,自然會有人來捧你,推你,拉你,事業愈推愈大,錢愈滾愈多,到時候欲罷不能。他說在格林威治當窮畫家的時候,倒很快活,但時勢所遏,不甘心老過窮日子,於是鑽進了商業美術圈子, 畫過卡通,作過笑料人(Gag man),後來又鑽進舞臺圈子做設計工作,無往不利。現在有一幢房子在長島海邊,有看門的、做飯的。照他的酒態看來,似乎牢騷滿腹,並不滿意現在的生活。

  1943年在印度蘭伽中美訓練營相識的美國畫家勞埃司蓋脫,今天來看我的畫展。事隔4年,居然在紐約又見面,真是天涯若比鄰啊。

  ◇5月4日

  卡內琪堂是紐約的音樂活動中心。今天冬季花園放映一部影片,以卡內琪音樂節目為內容,穿插一個音樂青年的故事。全世界頂兒尖兒的男高音、男中音、女高音、鋼琴家、提琴家,指揮家,聚集一片,聽得我陶然欲醉。還看到利翁普爾司島考夫斯基的指揮。只見他的手在舞,愛蓮說,看了他的指揮,證明舞蹈可以指揮樂隊。

  《紐約時報》雜誌內按尼爾潘福寫的一篇《中國特寫》,指出中國政府以赤化危機威脅美國政府,警告美國外交政策不要上中國政府的當。他主張美國軍隊以及一切軍事指導訓練人員立即退出中國。《紐約時報》對中國內情看得相當清楚。這兩天華北共產黨勝利的消息,證明美國對國民黨的軍事援助完全是一種浪費。潘福的文章發表得正是時候。

  ◇5月7日

  愛眉舍弗在重慶美國新聞處工作過,現正住在紐約。看過她幾次,只知她能寫文章,但沒讀過她寫的書。最近她的朋友告訴我,她正在替一個富翁代寫一本書。久已聽說美國有所謂 Gost Writer,按中文直譯,應該叫做「鬼魂作家」,原來愛眉就是給人代筆寫書的鬼魂作家。

  ◇5月18日

  紐約鴿子滿街飛,和在國內見到的麻雀一般,不足為奇。用之約我們今早開車去匹克涅克,天不做美,下起雨來。推開窗子看看天色是否有晴的希望,發現一對鴿子在下一層陽臺上做窩,雌的伏在窩裡孵蛋,雄的在踏方步。三五隻,七八隻,一群群鴿子穿來穿去,忽而飛到屋頂,忽而飛到對街窗沿上,也有一對對追來追去,飛著求愛的。紐約人正在閒房荒,鴿子們隨便在屋簷下找個空隙,堆上一些草,便成了家。今天在呼號街住得不合適,明天便飛到華爾街築個新居。紐約時報廣場是紐約最熱鬧的地區,那座銅像下面老是有一群鴿子在覓食。第5 號大街是紐約最闊氣的購物中心,有一天我看見一隻鴿子在貴婦人的腿林中踏方步,可算得個美景。在這個生產機械化,生活高速度,神經尖銳化的繁華城市裡,最閒逸、最瀟灑的要算這群天之驕子了。

  匹克漢克去不成,用之請我們到他家吃回鍋肉。這頓飯到下午3 點才吃成。飯後天晴,開車到對河新澤西的一個遊樂場去玩。此遊樂場和洛杉磯的長灘遊樂場相似,特色是有多處變相的賭場,人圍得滿滿的。此處只在夏季營業,游泳池尚未開放;晚上有音樂可供跳舞。坐飛機,騎木馬,開電車,玩意兒多到十餘種。這是青年人和孩子們的樂園。在電影上常見一對新相識的青年男女到這樣的遊樂場享受半天興奮狂歡的時間,感情衝動,緊抱狂吻,嘗了初戀的滋味;倦極之後,一杯冰淇淋, 一隻「熱狗」(Hot Dog),痛快之至。我們在這兒兜了一圈,不過看看眾人之樂以為樂,自己已沒有那份勁兒在人堆裡坐飛機開電車了。傍晚雷雨交加,在一家點心店屋簷下躲雨, 半小時後雨停。我們來時汽車走華盛頓橋,歸時汽車乘125街的輪渡過河。

  ◇5月19日

  寫打箭爐畫稿說明,成十二圖。這部畫稿是去年春天在重慶畫成的,原只打算作為日記的插圖,這回要以畫為主,文字為副,作為一本畫集出版,定名為《畫裡東藏>,感到不夠份量。這兩天寫說明文字時,愈寫愈覺得有重畫的必要。發現自己作品的缺陷,既是苦惱,又是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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