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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第三部 「天堂」開眼記
  ——1946年訪美日記摘抄

  在《抗日行蹤錄》結尾,提到了我曾在抗日戰爭結束後,接受美國國務院邀請,訪問美國一年,中間穿插一次中美洲英國殖民地特利尼達之行。我是在1946年9 月離開上海,1947年10月回國的。

  在我向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申請簽證時,那位領事知道我是畫漫畫的,帶著微笑風趣地對我說:「我們美國不是樣樣都好,你可以不客氣地挖我們的瘡疤。」回國以後,我於1948年給北平《新民報》畫了一套《天堂記》漫畫,以我自己作主角,扮演了三十多場美國生活方式。這套畫原本打算長期畫下去,按照那位領事的意願,狠挖一下黃金帝國的瘡疤。沒想到1949年初,故都解放,社會大變,《新民報》停刊,《天堂記》也就結束了短暫的生命。

  旅美期間,我每天寫日記。所記的事,有些是瘡疤,有些是美容,有些是悲劇,有些是喜劇。總起來說,是以一個中國人的眼光來看所謂的人間天堂。以前讀過別人寫的「出國記」、「留洋記」之類文章,恨不得自己也能親眼看看中國以外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經過8 年抗日艱苦生活,也真想有個機會,輕鬆愉快一個時期。沒想到真的苦盡甘來,天賜良機,在「天堂」兜了一圈,大開眼界,在我一生中,也算是一件大事。當然,在80年代的中國青年看來,到一趟外國,有什麼了不起。調查一下同輩的一些朋友,幾乎每個家庭都有子女在外國學習或定居,的確沒什麼了不起。可是在40年代,戰後的美國,也和我們一樣鬧房荒;美國國會有所謂麥卡錫法案,壓制共產黨,雖沒有蔣政權那樣兇狠,一般老百姓對「紅色」也是頗有戒心的。現在我把親眼目睹、親身感受的事,照日記原稿,—一抄來。我想這要比重寫一篇,親切真實得多。

  ◇1946年9月2日

  愛蓮的意思準備8點上船,但昨晚益君謀來電話說,9點聯華派車來送我們。10點多司徒慧敏坐了輛吉普車來。他這次和我們同船去美國,以後還要到加拿大清理家產。車開到外灘,路堵塞了,這時離統艙最後上船時間上午11點僅餘半小時,我們心裡急得很。11點到達公和祥碼頭,旅客已排成長蛇陣,等待海關檢查。許多朋友來送行,史東山和韓仲良為我們拍了一段電影。等到將近1 點半才擠上船。秩序之亂,有如逃難。上船後找艙位,擠出一身臭汗,幸虧碰到一位在香港上船的陸君,領我們到「IB」統艙,那是由貨艙改裝的所謂緊急艙位。原先這條「麥慎將軍」號是海軍運輸船,最近恢復自由運營。船舶只分房艙和統艙兩級,房艙住官,統艙住兵。統艙床分四層,上下鋪距只二尺光景,全艙要住幾百人。艙裡那麼熱,人那麼多,如同進了地獄。我心想船公司為什麼不肯賣房艙票給我們,也許因為我們不是拿紅色官員護照的吧。然而,馮玉祥將軍的隨員吳組緗以及其他幾位水利專家,明明是中國政府指派隨馮將軍考察水利官員,怎麼也睡統艙呢?

  船員對中國旅客的歧視非常明顯,愛蓮買的是「2B」艙位,艙裡住的幾乎全是高鼻子西方女人,管理員露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招呼愛蓮,氣得愛蓮搬進了中國人的「3B」艙裡去。

  4 點起錨,統艙開飯,又是長蛇陣。旅客自己搬餐具,吃完送到洗滌櫃上去。食堂像個大蒸籠,一片汗臭,侍者一臉凶相,呼么喝六,當旅客是罪犯。中午在碼頭沒有進餐,此時已是饑腸轆轆。汗儘管流,氣儘管受,這頓飯還是非吃不可。

  上船時,托人買了把躺椅,放在房艙處的甲板上。開船後,船員來清場,把統艙客趕到船頭船尾,那兒沒有遮陽的篷,太陽那麼毒,如何受得了?只好在救生船的餘蔭下找個藏身之地。全船旅客近二千人,中國人占半數以上,猶太人也不少,沒一個人的衣服不是濕透的。

  一小時後,出吳淞口,海波萬頃,帆影點點,船一直往東走,祖國的海岸遠遠拋在後面。

  ◇9月3日

  昨晚在鋪上一直淌汗,像洗了一次土耳其浴。

  海水藍得像派克墨水,飛魚一陣陣從激浪中飛出,作弧形抛物線降落在激浪中。

  太陽太強烈,我們將帆布躺椅放到房艙甲板上,又被船員趕走。

  下午4時左右,看到海島一群,據說是琉球群島。傍晚過長崎海岸。

  馮玉祥到統艙來訪客,吳組汀告訴我,馮友蘭和華羅庚兩位教授也搭乘統艙。馮將軍看到我們這些局促一隅的統艙客,寫信給船長,希望讓我們自由出入房艙甲板,結果當然沒有「允如所請」。

  上午伙食櫃開門,買啤酒的旅客排成長蛇陣,司徒夾在其中,可是將輪到他時,關了門。下午我去排隊,買得四瓶啤酒,一條吉士煙。四包巧克力,花了二元二角,找回來的都是銀角子,這東西久違了,頗覺新奇。

  三餐很豐富,可惜全是罐頭貨,只有水果是新鮮的。

  船上的秩序已較昨天有進步,在甲板上躺了一天,情緒逐漸平靜下來,希望明天能畫點速寫。

  許多旅客搬到甲板上睡,我怕著涼,把躺椅搬進艙裡,找到一處風口,美美地睡了一晚。

  ◇9月4日

  船已偏向東北走,吃飯時候雖然熱,但比昨天好多了。近午下了一陣大雨,立刻涼下來。到進晚餐時,不淌汗了。

  下午雨過,天空特別晴朗。船頭是統艙客的天堂,一堆一堆人,唱的唱,玩的玩,一位四川同胞在彈琵琶,圍著一圈人。猶太人佔據甲板的一大片,小孩特別多。對於這些失去祖國的漂泊者,前面的一片大陸,將成為他們的極樂世界。中國人學生居多,是到美國去上大學;其次是返美的華僑;外交官和政府派出國的考察官員也不少。像我們夫婦這種「江湖藝人」,恐怕是少數中的極少數。

  早晨最動人的景象是猶太人的晨禱。頭上頂一個小方匣子,左臂纏一條黑帶子,右手捧經,閉起雙眼,身靠船沿,前後俯仰,口中喃喃有辭,像小學生背書一般。

  午睡醒來,見同艙旅客在穿救生衣。從前在人家的「出洋記」中讀到演習救生艇的場面,想來他們是準備上課了。我躺在鋪上懶得動。所以沒有看到這一幕假戲。

  ◇9月5日

  船向北走,已過東京灣。甲板風很大,氣溫突降,可穿毛背心了。女人對氣候特別敏感,都披上了大衣。大郵船好像一家大旅館,愛打扮的女人在此可以大翻行頭,表演給人家看,有的人一天要換幾次裝。外國人特別講究,有的穿海邊短衣裙,不大順眼。東方女人體格先天弱小,不能和歐美人相比,但有的人偏要模仿西方人的體格,這船上就有,裝著假胸,高得和身體不相稱;還有一位裝著假鼻樑,大概裡面出了毛病,鼻樑隆起一塊疙瘩,弄巧成拙。

  傍晚,遠處一群大魚在海上跳躍,李君說那是海豚,是起霧颳風的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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