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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2-21.難忘的康定之行

  在成都慶祝抗戰勝利之後,我和愛蓮會合攝影家莊學本,於9 月15日首途赴西康,採集藏民的音樂舞蹈資料。在康定住了一個多月,兩人收穫不小。愛蓮將學得的康定鍋莊和巴安弦子編成《春遊》和《巴安弦子》兩個集體舞,在重慶的邊疆樂舞大會上演出;我寫成了帶插圖的《打箭爐日記》,在上海《世界晨報》發表。這本日記是我訪問西康的觀感記錄,現在這兒選錄幾段,用以充實關於抗日行蹤的回憶。

  9月16日
  ……約五裡,渡過急流湍湍的雅水,回到川康公路。三十裡,飛仙關午餐,第一次看見「溜索」渡河的驚險場面。一條直徑兩寸粗的竹索,紮緊在兩岸岩石上,渡河的人自備一個特製的對剖木簡,套在竹索上,用棕繩綁緊,繩的另一頭幫在自己腰部,出發時聳身一躍,可以溜過竹索的一半,後一半就得使用腕力,抓住竹索,一手倒一手攀緣過去,直達彼岸。當停在中途的時候,身體高懸空中,下面是百尺深潭,很像馬戲班裡空中飛人的情景,旁觀的人都得捏一把汗。我擔心以後的路途中是否也得要我們表演一下這種「三上吊」的節目,幸虧莊學本說並不需要,我這才安下心來。

  從前讀到別人記載這條路上滑竿佚為吸食鴉片大傷腦筋的事,我們所雇的三乘滑竿和一個背子中,果然有個人面有煙容。走不到五裡,我的滑竿漸漸落後,我便和滑竿夫們攀談,知道這條路上每隔五裡十裡便有大煙館,好像美國公路上的加油站。這幫兩條腿的「汽車」隨處可以「加油打氣」,方便得很。他們每天在這上面的消耗大概在一二千元之譜。我問他們為什麼不拿這筆錢吃魚吃肉,他似乎也羡慕每天打牙祭的享受,但他們說戒煙是一樁難於登天的事,過不上癮,就等於汽車斷了油,只好在路上拋錨,而斷了痛的人,只能躺在路上腐爛。

  在我們行進途中,看見一個青年,正蟋縮在一家門檻上發癮。他一頭亂髮,一臉煙容,眼光無神,鼻孔流涕,狼狽之狀不易形容。古人畫鬼用綠色,這個青年的臉色幾乎近之。

  9月17日
  中途,公路斷橋兩處,我們循著索橋走。同路的還有背茶包的背子,偶然遇到一二輛三匹騾子拉的大板車,也滿載茶包。茶葉是藏人的生活必需品,全部靠四川、雲南兩省供給,茶包便成為康藏和內地經濟聯繫的唯一物品。這裡的一切交易都用茶包作計算單位。

  在移子地遇見兩個從康定徒步走來的美國空軍駕駛員,由一個中國同胞陪著。看他們一拐一擺走著的樣子,腳上一定起了水泡。一問,原來是飛機失事,這兩個美國人在康定那邊跳傘著陸,現在送他們回成都基地。

  9月18日
  公路繞著二郎山走,滑竿要抄近路,斜穿降牛子,可少走二十裡,趕到乾海子宿夜。有一幫藏族馱隊在山坡上打野露宿,二三十匹馬在山上吃草,茶包堆得整整齊齊。一經打聽,知道他們長期在兩路口與康定之間運條包。

  今晚是農曆八月十三,將圓的明月已經掛在高空。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今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近,原來自己站在六千尺高的二郎山上。

  9月19日
  滬定是歷史上有名的漢藏交界處,明太祖朱元彰曾立在大渡河東岸,手執寶劍,指著河水一揮,將大渡河以西之地劃為化外之邦。滬定橋橫在大渡河上,象徵漢藏兩個民族互相交融的一條紐帶。過滬定橋,沿著大渡河向北走,漸漸出現一些簡陋的藏式平頂房屋。這裡的婦女打扮,也和河東的不同,辮子盤在頭上,長袍外系一條圍裙,不是藏人漢化,定是漢人藏化。

  旅店裡住著一位畫師,正在埋頭畫一幅十殿閻王圖。我和他互相攀談起來,他說他是湖北人,十年前在劉湘部下做過事,對山水、人物、花鳥都能來一手,這幾年在西康跑跑,生活還過得去。他手上的畫是一個道士請他畫的,十殿閻王一共十幅,可得八萬元。他的收入比我還多,但看他那副窮困的樣子,不懂他的生活費用是怎樣安排的。等他抬起頭來,仔細觀察,原來是一臉煙容,話題便轉到鴉片上來。他似乎痛感潦倒之苦,我乘勢勸他戒煙,他有氣無力地說,他能作畫,全靠鴉片支持。沒有鴉片便沒有精神,沒有精神便不能作畫,不能作畫便沒有收入,沒有收入便不能戒煙;不能戒煙,不如不戒。這位畫師和這條路上的滑竿夫同一命運。千千萬萬的人被鎖在這條鴉片鎖鏈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把這條鎖鏈熔化掉!

  9月20日
  這一路經過的地方如「瓦斯溝」、「日地」、「柳楊」、「大升航」,盡是些怪地名,後來知道是從羌人或藏人叫的原名譯過來的。「大升航」是一處相當大的壩子,省府利用天然水力資源在這裡建設了一個發電廠,供應康定用電。康定的電燈特別亮,據說才用了總電壓的四分之一。這幾年後方城市沒一處不鬧電荒,想不到來到這個荒僻地方,還有如此好的物質享受。

  9月21日
  康定婦女用紅纓給結辮,盤在頭頂,雙耳掛著大耳環,長袍大袖,足登皮靴,處處表現明清兩朝混合裝束之美。有些婦女負水過市,一條皮帶套住胸口,四平八穩,滴水不漏。

  9月22日
  西康省面積比四川省大,康定以西以北占全省十分之八的藏族地區稱為康區;以西昌為中心,東接四川,西南接雲南,整個夷族地區稱為甯區;雅安附近幾縣原屬四川,稱為雅區。抗戰期中,西康正式建省,築成樂西和康青兩條公路,南通雲南,北通青海,並在西昌設立行營,原來蠻荒之地,一變而成大後方的重鎮。康青公路築成之後從未通過車,目前已成廢路,仍靠滑竿、驢馬維持交通。

  我由康藏貿易公司經理格桑悅希陪同,拜訪了原康區明正土司。土司姓賈,是漢王朝冊封的本民族封建統治者,早已失勢,徒有其名而已。走進賈府大門,院子裡搭了個大帳篷,是前幾天上司嫁女設宴的地方,可惜我們遲到幾天,沒能觀賞到貴族藏人嫁娶的大場面。我們轉彎抹角上了樓,揭開門簾,一個矮胖子正在整理瓶瓶罐罐,大小口袋堆滿一桌,原來明正土司還是一位藏醫製藥師。我的眼光向房間四周一掃,留下了一個漢藏混合佈置的印象。這一家是打箭爐的真正土著。在清末改上歸流以前,東起大渡河,西至雅龍江,北至泰甯、道李二縣,南呈貢格雪山,這大片土地山河全在明正土司的管轄之下。如今賈家雖是個普通平民,但在藏族心目中,多少還保持著以往的一點特殊身份。

  10月7日
  西藏政教合一由來已久,凡政治、經濟、文化、教育,都由寺院管理。寺院之外都是芸芸眾生,是受治的小民,沒有權利享受文化教育。無論貧富,把子弟送進寺院,才可以讀書識字念經。雖沒規定識字讀書是喇嘛的特權,但因寺外沒有學校,要讀書識字就得當喇嘛,而當了喇嘛,受了教育,通了經典,成了知識分子,就高出俗人一頭了。寺院擁有大量土地財產,需要各種人才經營,這種人材,當然取之於本寺的喇嘛。管田地的,管牲口的,管工場的,管採辦的,管運輸的,管交易的,一概是喇嘛,於是乎除了念經之外,喇嘛還被分配到各個生產單位去,有朝一日升為堪布,總攬全寺大權,那就出人頭地,連俗家的事務也得求教于他,伊然成為一個政治人物了。從積極方面看,當喇嘛就是為的求一個出身之處。富家子弟當了喇嘛,對於他的家族聲勢地位,可以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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