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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2-19.進出中美合作所

  日寇為打通粵漢鐵路線,於1944年進攻長沙、衡陽、桂林,造成湘桂大撤退。這次突如其來的大進攻,說明日寇在太平洋大戰中雖然占了大便宜,可是為了鞏固其統治,卻也大傷腦筋。這時美軍已開始反攻,太平洋上展開逐島爭奪,目標指向日本本土。日本為了挽救海上的失利,不惜孤注一擲,集中陸上兵力,打通粵漢、湘桂二線,鞏固其在中國的陣地。想不到蔣介石的軍隊如此軟弱無力,竟然不堪一擊,一退再退;退到了貴州邊緣。好不容易壯大起來的西南後方中心桂林,狼狽撤守,湘桂路秩序大亂,重慶市上謠傳紛起,人心惶惶不安。

  此時此刻,美蔣雙方正在重慶郊區組織一個秘密行動機關,準備接應美國海軍在中國東海岸登陸,反攻侵華日寇。其中有個「心理戰爭組」由美國陳軍情報組負責,要聘請一個漫畫家為他們設計對敵宣傳品。美軍提出請我擔任此職。這樣,我又和抗日戰爭的具體行動掛上鉤,這本是我一貫的志願,於是一拍即合,只等講待遇、講條件。不想攔腰殺出個程咬金,那位在香港認識的軍統人物王新衡出面和我打交道。他說,中美合作所請我擔任漫畫設計的事,事先征得軍統頭子戴笠的同意,並且呈請蔣委員長批准;戴老闆非常重視這件事,中美所能夠請到你真不易呀,云云。說來說去,好像此事和美軍無關,全靠他在出力。我心裡明白,要不是美軍的關係,我怎麼會為軍統效勞呢?我想1938年在武漢三廳時,全廳人員排著隊接受蔣介石的召見,無非是為了一個抗日;戴笠要見我,要不是為了抗日,我才不理他呢。

  某天下午,王新衡陪我到上清寺戴公館。來之前,就聽說蔣介石的特務機關緊靠著八路軍重慶辦事處,果然不錯,戴公館就在這條街上的一座小洋房裡。戴笠彬彬有利地接待了我,不是用茶,而是用咖啡招待我。先談些閒話,談到俄國革命時,他大講畫家如何為革命戰爭服務,意思當然是指中國畫家也應該為抗日戰爭出力。也許他不知道,「七七」事變發生後,我就帶了隊伍參加到抗日陣營中來,到如今已近八年了。最後談到待遇問題,戴說美軍方面主張由美方負擔,給美金;他反復解釋,認為我是中國人,應該由中國方面發薪金,不過現在物價貴,他們將按照特殊條件給我發薪。到第一個月發薪時,中美所的中方負責人說我是少將待遇,餉銀之外,另發生活補助費,加起來等於兩個少將的餉銀。現在我才明白,十年「文化大革命」,給我戴上『少將特務』的高帽子,來歷如此。

  接見完畢,王新衡送我到黃苗子家,大談戴老闆如何如何接待葉老兄,說他從來未見過戴老闆親自給客人倒咖啡,葉老兄的面子真不小,這個那個說了一大堆,無非要把我捧得暈頭轉向,好鐵著心為他的戴老闆在美軍面前撐場面。我雖沒有暈,可是所謂雙重少將待遇的餉銀,好像使我脖子上套了根繩,胸口掛著塊「中美雙料特務」的牌子。

  美軍司令部得知我已接受中美所的任務,即將進所工作,便由陸軍情報部派在重慶的負責人,和中美所美方心理戰的人員一起,在重慶舉行了一次招待晚宴,宴請葉淺予和中方心理戰爭組的負責人,表示雙方精誠合作,共同對付日本敵人。從此開始,約定兩星期一次,我從北溫泉到磁器口中美所本部上班,在所裡住一星期,和美方人員研究分析前線搜集來的材料,制訂漫畫創作計劃。美方也有個畫家,據他自己說參加過好萊塢迪司耐動畫製片廠工作。每次這樣的會晤,中方派一個翻譯參加,我因略有英語水平,有時不帶翻譯,直接和美方人員研究工作。從1944年秋到1945年春,我連續工作了半年,畫過兩套愛國故事連環畫,加上些零星宣傳畫,工作量不算大,來往奔走花費的時間卻很多。

  在中美所期間,心理戰中方派給我兩名學過畫的青年,請我培養,兼當助手。一個是泰國華僑,一個是福建流亡學生,問其來歷,知道是受軍隊矇騙招募來的,情緒很不穩定。與他們同時招募來的還有其他青年,這些人進到中美所,要填表人所時才發現這是個特務機關,不願填表,要求離開,弄得軍統頭頭非常狼狽,最後不得不讓他們中的一些人離去。這情況是兩個助手告訴我的,我問你們怎麼樣?他們說出去也找不到工作,暫時在此躲一躲,躲過這場戰爭,再回老家去。

  磁器口在重慶郊區嘉陵江畔,歌樂山下,原是軍統機關關押高級政治犯的地方,著名的「渣滓洞」和「白公館」殺人魔窟就在此山溝裡。山坡上有座戴公館,大概是戴笠的別墅。自從開闢中美合作所,山上就建了許多房屋。最大規模的一座房屋是美國海軍訓練中國特務的營房。中美所有個「行動組」,歸美海軍指揮,由一些熟練的軍統特工人員組成,經常派人潛入日寇佔領區去活動,偵察上海沿海一帶準備美軍登陸的地形。我所作的連環畫故事,是根據他們在上海搜集來的敵後愛國故事編成的,「行動組」就把我畫好、印好了的宣傳品帶到敵後去散發。

  從1944年秋到1945年春,日寇打通粵漢、湘桂鐵路,震動了重慶,中美所的人也在議論紛紛,彼此互問再逃該逃到哪兒去。

  有人問:「咱這中美所撤不撤?」

  有人答:「撤?別開玩笑!我們應該向前進,送到敵後,進到上海去!」

  有人插話:「說的也是。戴老闆不是在浙江天目山有座洋房嗎?那可能是個好基地。」

  有人說:「不!慌什麼,敵人還沒到貴陽呢!」

  有人答:「到貴陽就來不及了。」

  在這動亂關頭,重慶各民主黨派發起了一個爭取民主簽名運動。凡是有點愛國思想的人,無不對蔣介石的消極抗日態度表示憤慨,紛紛響應號召,簽了名。《新華日報》發表了這個名單,葉淺予的名字也在其中,中美所中凡屬軍統的人,無不表示驚訝。不屬軍統的,如新招募來的進步學生,以及我這樣的客卿,就覺得無所謂。問題的嚴重性是軍統的人把民主運動看作對國民黨專政的敵對行動,他們發現我的簽名在中共機關報《新華日報》上發表,那豈不表示我就是國民黨的敵人了嗎!中美所軍統負責人向我責問,我表示,對抗日我願效勞,對政治我卻有個人的理想,這不能勉強!他當即表示,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合作了,你得離開中美合作所。我看到問題相當嚴重,便去找美方心戰頭頭,要求安全保護,要他保證我順利離開中美所。在美方掛了號後,我立即進重慶去找那位軍統重要人物王新衡,要他保證我馬上脫離中美所。這位姓王的講點江湖義氣,保證我能安全離開,但要我介紹一個畫家接替工作。我明白這是交換條件,也只得接受,這場交易總算談成了。不久,我推薦廖冰兄接替了我的工作,廖比我有心機,一進中美所就直接和美方打交道,軍統的人無可奈何。

  我和王新衡打好交道後,王向我做了一番反共的政治攻勢,說什麼共產黨的地下人員正在南京和汪精衛勾結,勸我不要相信共產黨云云。我裝作哼哼哈哈,似信非信,從此和他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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