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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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香港歷險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一個月,我回到香港。從夏初到秋末,在大後方的一段時間,看到了政治的動盪,同時看到了人民在生活的艱苦掙扎中表現出的對戰爭的樂觀情緒。我滋長了強烈的創作欲,於是試用一種漫畫和速寫相結合的形式,利用土紙和墨筆,畫成200 多幅《戰時重慶》組畫,以記所見所聞。這套畫可以說是大後方的生活實錄,住在大後方的人習以為常,視而不見,在我看來,卻都是生活的火花,任其在眼前溜過,毫無反應,未免有失畫家的職責。我把這套畫帶到香港,首先得到同行們的贊許,其次引起出版者的注意,認為可以先辦一次展覽,然後印刷出版,一新港人耳目。畫展在半山腰的某教會會堂舉行,以《重慶行》作標題,概括全部內容。等到交付出版,因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於日寇之手,此事擱淺。幸而朋友藏好原稿,後來把它帶到桂林,交還給我。 畫展之後,我在香港近郊沙田租到一間住房,想在這裡準備畫一批畫,然後遠走新加坡,到那兒去開一次畫展,可能的話,就在東南亞放開我的視野,開拓我的新生活。不料遷到沙田沒幾天,即遇日寇從廣州方面向香港進攻。沙田是香港的外圍,正處在火線上,英國人雇用的印度兵從香港開來,準備抵抗。記不得是哪一天晚上,近處聽到槍聲,我和一戶種菜的農民避到近處山腳樹林裡,哩峻的槍彈聲從樹頂上飛過,有時打著樹枝,劈劈啪啪作響。過了一會,槍聲漸遠,我緊張的心情才穩定下來,此時天已發白,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寫得這裡,忘了說一說那晚和我一起在樹林裡躲槍彈的,還有我新結婚的伴侶戴愛蓮。這以後,我倆度過了一段驚險艱難的生活。 1939年我和舞蹈家戴愛蓮在香港認識,我幫她在半島酒店舉辦了一次舞蹈晚會後不久我們即結了婚。1940年夏初同去重慶,同去見了周恩來,表達我們想去延安的心願。周說,我們在大後方的用武之地比延安大得多,勸我們留在重慶。受此指點,我們打消了去延安的計劃。留重慶期間,我們共同嘗到了疲勞轟炸的滋味,一天躲幾次防空洞,飽一頓,餓一頓,今晚住這兒,明晚不知住哪兒。這樣的流浪生活,不以為苦,反而引以為樂。愛蓮在重慶結識了音樂家馬思聰,為馬的三支提琴曲編了三個舞,參加了重慶交響樂團的演奏會。周恩來所說的「大有用武之地」,真是說著了,我們怎麼不引以為樂!不久愛蓮因病先回香港,在瑪麗醫院動手術。我回香港時把她從醫院接出來,我們一同住到沙田,那晚在樹林裡她同我一起聽了一夜的槍聲。次日早晨,和我一起躲進樹林的那一家農民從家裡捧來一鍋香噴噴的狗肉,請我們嘗嘗滋味,我們也就不客氣,樂得暖暖肚子。談到這場戰爭,我自命是老資格,告訴他這是日本人打香港,日本人來了,英國人就得走;我們是大陸來的,是日本人的死對頭,我們也得逃,但不知逃到哪裡去。老鄉說,山上有個山尾村,是我房東的老家,不妨去躲一躲。聽了他的話,我馬上回新居;房東正在收拾東西,問我怎麼辦?我說跟你走,他就帶我們上山。走到山尾村,才知道山上有田地,有村莊,這是原來想不到的。我們慶倖有了藏身的地方,先住下,再慢慢想辦法逃出去。 山村和外界隔絕,香港情況如何,無法知道,心裡真急。偏偏日寇的散兵游勇時時光臨,攪亂了這世外桃源。看來日寇已在沙田駐紮部隊,其士兵一有機會便到窮鄉僻壤來搜尋獵物。他們進了村,看到雞就捉,看到豬就砍,看到女人就追,第一批走了,第二批又來,完全把山尾村攪亂了。每天清晨,村裡的婦女們早早備了乾糧,帶著孩子,躲到遠處老林岩洞裡,傍晚才回來;男子在村裡應付強盜們。有一天強盜來得特早,婦女們來不及躲避,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被強盜抓住,他們把她拉到樹林裡發洩獸性,還派同夥在林外放哨,怕村民進去搶人救人。遠遠聽到那女孩喊救命,我們束手無策,一腔怒火只能咬住牙關忍著。房東老人洪道英,是村裡的長者,硬著頭皮去見日寇駐軍頭目,請求保護。從那以後,山尾村稍稍安靜了些。老人回來說,香港九龍早已被日寇佔領,市面逐漸恢復,有的沙田村民已經擔菜去市里賣,建議我們夫婦擔著菜混進市里去看看。我也想,躲在山裡不是長久之計,每天提心吊膽,不如冒一次險,進市里去和朋友們取得聯繫,也好商量個逃離香港的辦法。於是我們下決心離開這與世隔絕的山村。我倆向房東借了衣服、扁擔、菜筐,喬裝改扮成茶農,和老人的長子,即我在沙田的房東,一同出發,進九龍去賣菜。 12月9日進山,1 月8日出山,在山尾村住了一個月。臨走之時,心想老人家招待我們住了這麼久,總要有點實際表示,向他道謝才對。但身上囊空如洗,光說空話怎麼行。愛蓮當即取出她僅有的一副耳環、一串項鍊,送給了老人。 房東在前面引路,帶我們夫婦下得山來,老遠看見幾個日本騎兵攔住幾個擔菜的婦女,把菜搶去喂了馬。我們立即繞道躲開,走上公路,向九龍方向前進。走不多遠,遇到一支日本後撤陸軍。他們一路走,一路拉夫為他們肩負搶來的財物,其中有軟件,也有硬件。我們三人走過時,正碰上他們就地休息,於是三人都成了他們現成的獵物。房東先被拉住,其次是我,女的不要。我示意愛蓮擔萊先走,去遠處等我。我察言觀色,賊兵是想把他們自己身上攜帶的財物撂給我們代挑,我若真被拉走,不知到何時何地才能放回。我便捧著肚子蹲在地上裝病,執意不肯就範,同時示意房東撂下菜筐向前狂奔。賊兵見了,想追又不敢追,只跑幾步便折回來。此時突然聽到帶隊的喊官一聲哈喝,兩個賊兵馬上拔腳歸隊。我趁勢溜之大吉,還把房東撂下的萊拉了,雙排在肩,趕去和愛蓮及房東會會。大家捏著一把汗,直待敵兵走完,才又上路奔向九龍。 房東領我們在他的一家小商號休息,吃過了飯,我便開始尋找熟人。第一家找的是姓黃的畫友,他正在家。看我們這副打扮,知道是從鄉下來,便問我們沙田情況如何。我把山尾村避難情況說了,問他香港那邊怎麼樣,過得了海嗎?他說現在局勢開始穩定,港九已恢復交通,而且日軍已在下令疏散人口,可以有機會離開香港了。我問他生活如何,他說他能說日本話,在地方治安機關服務,做救濟難民和疏散人口的工作。他看我們的狼狽相,建議我們在他家住一晚,換換裝,明天再過海去。 這天下午我找機會看了看九龍街頭的情況。店鋪家家關門,街上佈滿地攤,賣衣服用具的多,賣吃的少,難得有一兩個賣糧食的,喊價高得嚇人。可見糧食已很緊張,怪不得敵人要疏散人口。這晚黃家在騎樓上搭了個臨時鋪,招待我們夫婦睡了。次早醒來,我問老黃到底給日本人做什麼事,他說昨天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你不信,今早上班,你跟我去看看。此話正中下懷,我正想要看看日本人怎樣統治英國殖民地的中國人。吃早飯時,黃大嫂和老黃咬了一陣耳朵,老黃說:「怕什麼,拿出來吃了算啦,明天缺吃的,我會想辦法。」原來這位地方維持會第一把手的家庭也缺糧。我對愛蓮用英語說:「咱們省著點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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