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三八


  早餐後,老黃帶我同他去維持會上班。只見圍牆裡有個廣場,看來這兒原是個學校,這廣場便是操場。操場上已站了不少人,都是鄰近的居民,後面人還在繼續進來。幾個賊兵散在四周維持秩序,老黃進去,一個賊兵頭頭和他嘰哩咕嗜說了一陣日本話,他便招呼人們好好站著聽日本人訓話。日本官站出來說了幾句,老黃接著大聲宣佈:「港九糧食緊缺,皇軍要求大家回老家去,免得在這裡餓肚子。過兩天港澳輪渡開始複航,大家要懂得皇軍一番好意,回去和左鄰右舍都說說,能走的快點走,千萬別耽誤啦!

  老黃說完話,又和賊頭咕喂了一陣,然後宣佈散會,同時向我示意:可以走了。

  這天上午我們夫婦二人換上還算體面的服裝,一同過了海,找到西環學上臺舊居的朋友們,相見之下,有隔世之感。他們以為我們這久沒消息,可能在沙田前線犧牲了,現在活著回來,大出意料。我把在九龍和老黃打交道的事說了一遍,他們說此人曾留學日本,在上海是美術「左聯」的人,如今日本人來了,該是他「交鴻運」的機會了。

  我到了這裡才明白,日寇對香港的突然襲擊,是太平洋大戰中的一個小小戰役。香港自1939年起已經是一個孤島,日寇佔領香港,對中國來說影響不大,不過,大批文化人被困在香港,這個打擊卻不小。日本當局的疏散政策,對我們是逃脫魔爪的大好機會。我對朋友們表示,只要港澳輪渡開航,我第一個上船,到澳門想辦法通過淪陷區回大後方去。當時響應者有徐遲一家三口和盛舜一家兩口,加上新近闖來香港的羅寄梅,連我們兩口,一共八人。澳門我雖去過,但不熟悉,澳門以後如何行動,心裡也沒底。好在八人中盛舜住過澳門,他母親現在還住在澳門,一切全靠他安排了。

  港澳之間船行兩小時即到。澳門表面上還是葡萄牙殖民地,實際已在日本特務機關的統治之下,澳門北面的中山縣,早被日寇佔領,中山的縣治所在地石歧,和澳門之間通公路班車。我們從香港來的八個難民,打著回鄉的旗號,領到回鄉證,買了票,登上了班車。這班車是輛運貨大卡車,車尾裝行李,貨位裝旅客,塞得嚴嚴實實。上車前,由日寇特務機關把住關口,檢查行李和證件。那個特務頭子身穿便衣,挺胸凸肚,腰間跨一口日本軍刀,威風凜凜。好不容易通過檢查站,駛出澳門,進入中山縣境,又是一道關口——敵軍的崗哨。一個日本兵爬上車來東張西望,看了幾眼,便叫放行,我們總算順利通過。這使我們意識到,我們已經在日寇佔領區旅行,成了淪陷區的順民。近午離開澳門,傍晚到達石歧,在車站被一位旅館夥計拉去住店。盛舜出面打聽去鶴山的路途。鶴山是貼近西江淪陷區的我軍控制區,我們心裡把它叫做自由區。盛舜打聽到明天即可搭內河小輪去江門,在江門買良民證後可以通過日軍崗哨走出淪陷區。我在石歧旅店安頓就緒後,拉了盛舜到街上看看。走到一處十字路口,遠遠看到一個敵軍崗哨,行人走近,必須向日本人鞠躬行利才能通過。中山淪陷已有三年,老百姓習慣了這種顯示佔領者威風的霸道行徑,個個人彬彬有利地鞠躬如儀,然後若無其事地揚長而過。我們看了一會,一股不願做亡國奴的情緒堵塞胸口,扭轉身返回旅店。

  第二天一早,在碼頭上吃了美味的魚生粥。這兒沒有澳門那樣的檢查站,也沒見到一個日本兵,很從容地上了船。在船上,腦子裡閃過一道意念:看來當淪陷區的順民並不很難,可這想法又被昨晚看到的敵軍崗哨的威風打退了。這一水程,是珠江三角洲的一道小河,向北直通西江大河,江門是這一水程的重要碼頭,梁啟超在新會縣的老家就在這江門鎮上。水程途中,見到一艘敵人運糧船,船後艄的舵篷下,幾個賊兵圍著一個船娘飲酒調笑。因這船駛在我們輪渡前面,我們看又不是,不看又不是,叫人氣破肚子,不由問自己:在淪陷區做敵人的順民行嗎?

  到江門住在一家沿河的旅店裡,旅店老闆為我們每人買到一張良民證,準備第二天一早由一位鄉長送我們過敵軍崗哨。送人過境是本鄉的一個好差使,良民證賣錢,送過境也要收錢。我們八人全是農民或平民打扮,自挑行李,來到西江邊上一座山腳下,老遠就看見敵軍數人在蹦蹦跳跳地作歡迎狀。起初覺得納悶,後來想起,鄉長曾囑咐我們,過關時要受搜查,如有貴重東西要藏得嚴密些,別讓抄走,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敵人看到我們這一群送禮的人來了,哪得不樂。我身上唯一貴重的東西是那只防水防震的手錶,早已偷偷戴在隔肢窩下,搜查時,兩手放意低低舉起,不讓敵人摸到,算是逃脫了劫運。賊兵貪婪,什麼值錢的都要,我離香港時從地攤上買來的一套西裝被搶走了,派克牌鋼筆、皮鞋他們也要,女人的首飾當然更要。這一搜括,每人行李都減輕了。到鶴山還有一段路要走,對我們來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能平安走出淪陷區,那怕被搜得精光也覺得痛快。搜括完畢,敵軍一聲令下,放送禮者過關,鄉長向我們揮手告別,我們當然向這位好心的同胞由衷感謝。

  快步離開崗哨後,前行幾十步,人人松了一口氣。停下來交換意見,都說目的地離此十來裡,在這兩不管地區,一怕遇盜,二怕敵人進攻,萬一出事怎麼辦?有人說,遇盜不怕,把剩下物資全部奉送,兩手空空,落得輕鬆。至於敵人進攻,看來可能性不大,想想剛才敵人崗哨上那種搶劫行為,他們哪還想冒生命危險擴大什麼戰果!這麼一說,大家心情突然開朗起來,步子邁大了,嘴上也唱起來。一小時以後來到了鶴山。

  進了鎮,住進了旅店。人們打聽到我們從香港來,便問香港情況,我們如實回答。這一帶的人從來和港澳有來往,這一傳,傳到了鎮上的政權機關,便派人來查問,叫我們自報身份以及和重慶的關係,懷疑我們是日本人派來的奸細,而且居然下命令把我們看管起來,不准自由行動。這個意外的打擊,使我們一顆顆愛國心頓時涼了下來。羅寄梅比較冷靜,宣稱他是中央通訊社的攝影部主任,不信可以向重慶打長途電話詢問。那些人一看我們來頭不小,果真打電話向上面請示。接通了重慶,證實我們確是剛從香港逃出來的文化人。這麼一來,我們從階下囚一下子變為座上賓,去肇慶的關係也搭上了。

  鶴山到肇慶的公路已破壞,去肇慶必須步行。愛蓮新病初愈,大家怕她走不動,可她體質好,表示挺得住,我們便決定步子放慢,行程拉長。好在敵人已被我們甩得老遠,肇慶的關係也已搭上,可以松鬆勁,慢慢行。一路走了兩天,早走早投宿,平平安安到達肇慶。

  肇慶是廣東省的一個專區,坐落西江南岸,是出端硯的地方,據說端石礦已經開深到西江江底。逃難途中,無此閒情尋問端硯的出處,倒是肇慶專員頗有雅興,招待我們遊了一次位於對岸的七星岩,還請我們吃了頓豐盛的廣東宴席。托他的福,我們八人搭上了去梧州的大輪渡,由梧州轉桂平,由桂平轉柳州,走的全是水路。水路上走的輪船叫拖渡,拖渡上能睡管吃。在柳州搭上火車,直奔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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